他朝他伸出手来:“你我倒是有缘。你愿意跟我走吗?”
“一”谨慎地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掌心的纹路,才把食指交给他。
少年又笑了起来,一把把小孩拉起,背在身上。
一轮红日破峦而出,天地澄澄,似有镕金。
少年快步行走在山道上,放声高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活脱脱一个又美又癫的小疯子。
不过,很快,少年就没了嚣张的气焰。
他坐在客栈桌边,和对面的“一”大眼瞪小眼。
“你可有姓名?”
“一”瞧着他。
“你认不认字?”
“一”还是瞧着他。
“……你是真的不会说话?不是被吓的?”
小孩听得懂这句,轻轻“啊”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庙祝教他们的祝神歌。
这一大段祝神赋,倒是词彩华章,可惜全无用处。
经过一番测试,少年确定,这孩子除了会吃喝坐卧之外,其他方面,与野外长大的小兽无异,人情世故、笔墨文章,一概不通。
“唔……”少年愁眉不展,“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一”毫无愧色,并不知道自己给少年添了怎样的麻烦,却在看到他皱眉后不大开心了,越过桌子,伸手轻轻揉他的眉头。
……笑起来,好看。
少年被他戳了额头,一时间哭笑不得,取了笔砚,蘸了青墨,略略一凝思,在纸上信笔落下铁钩银划、意气横飞的三字。
……游红尘。
少年横咬笔身于口,含糊又兴致勃勃道:“游红尘,恰与我名字相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孩子凑过来看他写的东西。
少年把上面的三个字指给他看:“游、红、尘。从今日起,我做主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孩子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少年试探着叫他:“小红尘。”
孩子隐约明白了,指了指自己,挑起眉毛。
“小红尘?”
孩子努力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少年确定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喜笑颜开,摸摸他的脑袋,以示赞许。
小红尘把手从自己身上移开,指向了少年的胸口,戳了戳。
少年低头看着被他戳弄的地方:“……作甚?”
小红尘指指自己,又指指少年。
“我叫……”少年明白了过来,略顿了顿,不自然地搔搔脸颊,又拿起写了“游红尘”三字的纸抖了抖,低咳一声,“我……风陵常伯宁。”
“游红尘”的动,确是与“常伯宁”的静相对。
自此后的四年,二人朝夕相伴,孩子捧着一颗诚心,侍奉着他的神,每一天都过得像在朝圣。
游红尘起初学着村子里的孩子唤长辈的样子,叫少年爹亲,少年不肯,说把他喊老了,叫兄长就行。后来游红尘读了些书,开始叫少年“义父”。
少年确实做了父亲该做的一切事情,受这一声“义父”,也不算折煞。
他带他游遍天下,教他认字、习字、练剑、箜篌,还常带他去瓦舍看戏。
游红尘生平看的第一部 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台上,梁山伯看出女扮男装的祝英台耳上有环痕,便问她为何。
祝英台解释,“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游红尘一边给义父剥瓜子,一边问:“义父,他为什么不敢看观音?”
少年摇着小扇,答:“因为他对祝英台有情。”
游红尘问:“有情,又为什么不敢看?我对义父也有情,我愿意天天看着义父。”
少年哭笑不得,拿扇子敲他的脑袋:“傻小子,你与我的情分怎能和这相提并论。”
游红尘想想也是。
普天之下,游红尘不信佛,不信鬼,不信神,只信义父。
他想,梁山伯与祝英台,怕是也没有这样深厚的情谊。
到后来,游红尘与义父分离,被寒山寺老僧捡回佛堂,看到泥金塑彩的佛像时,他孤寂无依的心中只涌出阵阵不可遏制的厌恶。
任何彩漆金身之物,都会令他想起昔日山中经历。
他自己作为祭品、在山中被圈·禁度日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回想起来,只觉心惊欲呕。
他就这样一路避视着满堂佛像,直至走到一尊佛像前。
他看到了一只在檀香薄雾中,向前探出的佛手。
一声清越的佛铃恰在此时响起。
刹那间,他如遭雷击,眼前只见与义父初遇那日,他朝自己伸出手来,问自己愿不愿意同他走,而自己将食指放入他掌心,从此便一步踏入红尘。
游红尘仰视那只庄严的佛手,一时看得痴了。
老僧见他怔忡,唱喏一声,道:“这是地藏菩萨,以悲愿力,救临堕者、已堕者出无间地狱。”
游红尘肩膀颤抖,口不能言,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从此后,他在寒山寺中拜地藏最多,却鲜少敢正面看地藏一眼。
他自觉自己应该是有了一桩心事,不愿对人坦白,也不能对神佛明说,可那究竟是什么心情,他说不清楚。
……
如一的游移心思被封如故轻佻的声音打断:“大师,在想什么?”
如一回神,只见几人已入了水胜古城的城郭,正在一家客栈正堂内。看四周的珍珠帘、金丝屏,人比花娇的老板娘,以及空气中淡淡的女人香,便晓得此处是个风雅的销金窟。
一旁的海净已是面红耳赤,望着如一,吭吭哧哧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封如故又问:“这里如何?”
如一神色却并无不妥,略点一点头,竟是赞许的样子。
楼梯上已有女子嘻嘻笑着指点着海净的小光头,海净面皮臊得通红,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去:“小师叔……咱们真的住在这里?佛祖会怪罪的……”
“哎,这就不对了。”封如故满嘴胡说八道,“这分明是佛祖对你的考验,入风月之地,心仍如铁,对千娇百媚心如止水,不受色·相所迷,你才能有成佛之基。”
这一番说辞并不能叫海净安心,而一旁的罗浮春和桑落久也很不自在,齐齐盯着对方的鞋子看。
只有如一和封如故二人平静得很。
如一知道,这类清吟小班,汇八方来客,消息灵通,抚琴唱曲之女更是久在此地,打探消息极其方便。
这是义父曾教他的事情。
与义父游历时,他若是听说哪处有邪祟,定会来那地方的风月场,挑个清雅的住下,不出一日,这地方的风土人情、有何传说、谁家与人为善、谁家作孽多端,准能被他全部套来。
相比之下,封如故那边的解释就要不正经许多:“左右都是要住下兼打听消息的,将赏钱给小二,不如资给赏心悦目的姑娘。她喜悦,我也开心。”
罗浮春忍不住咧了咧嘴,一脸嫌弃。
老板娘递来三枚精巧的锁匙给封如故,姿态没有半分刻意的引诱,仅凭极富风情的语调,便叫人心弦微动:“道长,一共是三间上等厢房,房中有曲本,几位想听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将一枚钥匙丢给罗浮春与桑落久,另一枚丢给海净,封如故将最后一枚丢向如一,出人意表地发出了邀请:“大师,介意与我同住吗?”
如一垂目。
他想了一路义父,到现在心中仍有波澜未定。
既是义父托自己照顾好封如故,那他合该尽心尽力。
况且,他看得出,封如故是有事与他商量。
于是他点一点头,随着封如故上了楼,徒留海净一人握着钥匙,满面呆滞。
作者有话要说: 海净小和尚:????????
第18章 无端成神
清秋馆地处水胜古城西侧, 依水而建, 异常清净,远离祭神大典, 那悠远的唢呐此时听来茫茫远远, 宛如空里传来的神音。
如一抚窗而立。
此地是大城, 秦楼楚馆该是不少,他一时竟不知, 封如故选择此处落脚, 是无意为之,还是因为他窥透了自己厌憎祭神之事的心思。
等他嗅到竹香, 转头已看见封如故倚在软椅上, 将烟枪平端于胸前, 一页页研究起桌上的曲谱来。
如一在心中一笑置之。
……他果真是想多了。
他正望着窗外亭台水榭想着心事,一只蜻蜓便轻轻停在了他的肩上。
如一侧目一望,只见那是一只用曲谱叠成的纸蜻蜓,被一股竹息托着, 才得以栖息在他肩上。
如一对封如故这样的小把戏颇觉无奈。
经过早晨的误认, 如一已经确认, 这位云中君怕是故意时时透露出与义父相像的细节,或是做出过分亲近的举动,以戏弄他、看他窘迫为乐,贪图愉悦,从无真心。
但那带着延胡索药香的竹烟气,又叫如一觉得, 此人并非简单之辈。
他取下肩上的纸蜻蜓,嗅到了淡淡墨香,便将蜻蜓展开,发现封如故竟然在问他正经问题:“寒山寺的僧侣不好好在寺里念经,为什么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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