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爱操心的小道友。
上次,荆三钗来“静水流深”送天山莲,恰好撞见自己在吸掺了延胡索的竹烟叶,大怒之下追问原因,后来索性翻起旧账,要他把以往送来风陵的东西一一还给他,自己不过多逗了他两句,就把他气跑了,以至于今天白天里来寻他的时候,他还在气恼此事,一张口便来讨账,可见气性之大。
他把自己装烟叶的小丝囊掷过去:“你看看,里头有没有延胡索。”
荆三钗拿来,细细检查。
封如故解释道:“你上次来时,是家里没烟叶了,我嘴里味道淡,才取了以前的烟叶来用,不是常吸。”
荆三钗把那一小袋正常的竹烟叶在手里掂了掂:“真的?”
“真的。”
“没诓我?”
“不诓你。”
荆三钗信了五分,哼了一声,将袋子抛还给他:“你这张嘴,十句话有九句话是真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封如故懒靠在石椅背上,端着烟枪,徐徐吐出竹烟:“我没病吃什么药啊。脑子有病?”
“你脑子本就有病。”
封如故笑望着荆三钗,心里是有些歉疚的。
被他救过的人之中,他只收荆三钗送来的礼,因为这是除师父师兄与师妹之外,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地对他好的人。
而他还得骗他,着实是脑子有病。
封如故摆出闲聊架势:“卅四叔叔最近怎么样了?有来找过你吗?”
荆三钗摆一摆手:“他好着呢,活蹦乱跳的。上个月来过我这里一趟,拿了些金线回去,说要给他家那只醒尸身上绣个龙凤呈祥。”
一提到卅四,荆三钗难免又起了愤世嫉俗之心:“他明明于道门有大恩!他是魔道,可又怎么样?!若是没有他设法保护,在魔道治世的那十三年里,三门中人就算不被杀灭殆尽,也得屈辱投降,为魔道奴役!不过是因为你师父那一辈人前前后后都飞升了,就一个个行那龌龊小人之事!”
“卅四叔叔于三门确实有大恩大德,于那些小道门却是没有。”封如故一针见血,“卅四叔叔本身就是享誉于世的剑道好手,又是纯脉魔修,杀了他,好处太多了。”
荆三钗骂了句脏话,又道:“不过,你现在尽可放心了。”
尽管知道没人能偷听,荆三钗还是压低了声音:“他现在回了魔道,有人庇护他。”
封如故抿了一口酒:“当真?”
“自然。”荆三钗道,“你还记得‘林雪竞’这个人吗?”
封如故思索:“‘林雪竞’……听来耳熟。”
荆三钗着急道:“你怎么会忘呢?就是那个在‘遗世’里收留我们的魔道花魁!当年他被我们牵累,陷入混战、生死不明,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创了‘不世门’,如今竟成了魔道中响当当的人物。”
封如故拍了一下掌,似是想起来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林雪竞主张魔道与正道和平共处,收留那些修为稍弱或是身负重伤的魔修,一面要求他们不许生事,一面应对道门的围剿和魔道中的激进之徒。起先,‘不世门’门徒寥寥,这四五年倒是日渐壮大了。卅四叔叔之前一直不肯说他的去向,也是这次来才告诉我,他在林雪竞手下做事已七年有余。你送来的那些小魔修,等我找回他们的父母,也打算送到‘不世门’那里去。”
荆三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才有空停下来喝一口酒。
润过嗓子后,他又是一阵怒其不争:“魔道尚知道清管内部,可道门内部蠹虫横生,后辈也不济事,三门地位如此高,就不说管上一管?”
封如故说:“哎,不能这么比。魔道清管内部,那是破而后立。道门事务,你说怎么管?说教?利益当头,谁都想趁机将门派做大,谁又能听得进大道理?”
荆三钗道:“那就杀啊。杀鸡儆猴!”
“我师兄心性太纯,像他这样的人,不安心修炼才是浪费。”封如故撑着脸颊,“我师妹燕江南呢,倒是专杀仙道败类,鸡杀了几只,猴却是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这文始山挟魔道幼子,与魔道交易,证据确凿。换我师妹来,肯定一剑先斩了文老头右臂再说话,不过这有何用处?下一个人只会把事情做得更隐蔽,蠹虫会蛀蚀得更深。而我师妹闺誉也深受其害,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道侣,坏哉坏哉,两败俱伤。”
荆三钗虽是生气,也被封如故这一番奇谈怪论惹得笑出声来:“那聪明的封大英雄,你呢?就不出来做点什么?打算躲在‘静水流深’养老一世不成?”
“莫谈英雄。英雄是有时限的。”封如故饮了一杯酒,“英雄只有在当时最光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一本好书,人人爱读。”
荆三钗问:“那现在呢?”
封如故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现在的英雄,是一本让旁人读烂了、翻倦了的毛边书,啐一声,骂一句‘无趣’,‘假造’,‘添油加醋’,便丢到一旁去了。”
荆三钗哈哈大笑,笑里带了三分凄然:“敬英雄。”
封如故的笑容倒是一脸的真心和无所谓:“敬英雄。”
一盏饮尽,荆三钗被酒液辣得哈出一口气,积累的醉意逐渐袭身,头脑也昏眩起来。
他抬手揉眼睛时,心念陡然一动:“我是不是见过那个和尚?”
封如故:“哪个?”
“就那个……”荆三钗指了一下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个……看着有点眼熟的那个。”
封如故说:“人家小和尚才那么丁点大,你做个人吧。”
荆三钗拿空酒杯丢他:“滚你的!我是说那个大的!那个大的……”
他嘀嘀咕咕:“白金僧袍,是寒山寺人……寒山寺……当年,你还躺在床上时,是不是曾求我去寒山寺打听过一个人,看他过得好不好……”
封如故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一满杯酒灌了下去,并指鹿为马道:“荆弟,你真是醉了,多喝两杯茶漱漱口,我扶你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小愤青荆三钗灵魂发问:nmd,ws/m。
第15章 同门之谊
到头来,被灌得酩酊大醉的反倒成了荆三钗。
在一头昏睡过去前,荆三钗一把拉住封如故的手,把左手扣在他手上:“……千机院的钥匙……你帮我收着……”
封如故举掌一看,乃是一朵绿玉牡丹刻印,正正落在他的掌心。
牡丹是以机关术世家扬名天下的荆家的家徽。绿玉牡丹,则是荆三钗个人特属的标志。
即使荆公子是跟父亲吵了架,出走荆家,不闯出一番名堂就得回家继承百万家财,他在制造自己的机关时,也得打下这样的刻印。
这是荆家世代相传的规矩,绝不可违背。
封如故一面背着荆三钗回屋,一面借着月色打量掌心里的牡丹印。
荆三钗从后一把拍下他的手掌,口齿不清道:“看什么?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
封如故逗他:“不让我看,给我干什么?”
荆三钗圈住他的脖子:“万一误触,明天早起,一地死人,不好收拾。”
封如故点一点头,不看钥匙了,转而开始打量整座庭院:“钥匙都给我了……不知道这个院子能卖多少钱呢。”
荆三钗嘀咕道:“你敢。”
“我敢。”
“你大爷的,等我把你摁着揍的时候你就……”
说到此处,荆三钗顿了半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拳头擂在封如故肩膀上,气道:“娘的,忘了,打不过你。”
封如故被他这一拳头差点捶到地上去,往前踉跄了两三步。
但他很快直起了腰来,好像刚才的失足仅仅是因为酒醉、步伐不稳而已。
月色将他额上的细汗映得碎光微微。
好容易把荆三钗带到正屋之前,封如故看荆三钗睡熟了,才扶住一侧的垂柳,擦了擦额上的汗,稍喘了一会儿气。
将人扶上床,简单替他换下衣衫、凉好浓茶、放在床前后,封如故羡慕地看他一眼,掩门而去。
封如故羡慕荆三钗,是因为他不是不想醉,而是醉不了。
如银月光下,封如故拉开自己的前襟,低头看着延伸到左胸前的含苞青莲。
这是师兄亲手为他画的,连通全身经脉,融入草木净化之灵,能化毒、解酒,寻常毒物奈何他不得,想要酩酊一场,又会很快苏醒。
这十年间,他都是这般清醒。
到最后,他只好用药物来换取一时的难得糊涂。
他在廊下坐下,取出烟枪,将一口薄雾吁向月亮。
当夜,封如故又做梦了。
大概是今日见到故友、勾起回忆,他这回的梦境很是宁和。
他梦到了十四岁的自己。
十四岁的封如故双脚束着一条藤蔓,被倒吊在一棵柳树上。
他腰细却力劲,把自己荡秋千似的前后晃悠起来,摇得整棵树咯吱咯吱响成一片。
一只棕毛小松鼠趁他忙活时,顺着他的小腿滑下来,落在他两腿之间,又哧溜溜一路滑到底,抓住他垂下的长发,学着他的样子,来回荡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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