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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 (骑鲸南去)


  满池皆红。
  文慎儿身着浴衣,仰面倒在水里,咽喉被一刀切断,腔子里的血突泉似的从水面上直往外冒。
  一名戴着青铜鬼面、手拄唐刀的人,静静坐在一侧青岩上,望着文忱。
  他身形瘦削,裹在一身黑衣里,五官全然看不分明。
  文忱受了这一骇,悲愤难抑,五脏俱焚,拔剑出鞘,猛扑上前。
  但是,甫一交手,文忱便知自己非他敌手。
  不消三个回合,他便败下阵来,被一股挟裹着强烈灵风的气流压制在地,仰面朝天,动弹不得。
  来人用唐刀指住他的咽喉,声音里毫无感情:“砍她的头。挂在你们文始门最高的一棵树上。”
  文忱心脏里被揉了一把碎冰,扎得他鲜血淋漓:“你杀了她——”
  他接下来的话未能出嘴。
  来人将唐刀直接捅·入他的口中,刀尖直直戳在他的舌头上。
  他的声音自带一股空灵的寒气:“砍她的头。挂在你们文始门最高的一棵树上。不然,你死了。”
  文忱惨白了一张脸。
  他知道,这人是说真的。
  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黑衣人看向他的双眸。
  鬼面之后,是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睛:“你不照做,世人明日便知,你文始门挟魔修幼子,与魔修勾结之事。”
  文忱心头巨震,宛如迎面被甩了一个耳刮子,双颊火辣。
  这人不再多言,把唐刀丢给他,飞身上了一侧松树,身形隐于林间。
  但文忱知道,他一直在。
  而且,以他的修为,哪怕自己手持武器,他赤手空拳,自己也不可能逃出别馆。
  他只得咬牙含泪,用黑衣人给的唐刀,割掉妹妹头颅。
  鲜血喷射入池,被滚热的水蒸出令人作呕的浓腥味。
  而山间,报时的钟鼓响起。
  咚,咚,咚。
  在沉越的钟鸣声中,金蟾闭口,银蟾吐水,血水翻卷着流入地脉,腥味也被清新的松风带走。
  文忱捧着妹妹的头颅,几欲呕吐。
  他将尸身掩埋在一棵最大的松树之下,又将妹妹的头颅放入储物囊,掖入袖中,跌跌撞撞,出了别馆。
  在来到那棵最高的树下时,文忱的脚已然软了。
  他想起,妹妹尚年幼时,曾央着自己,要在这棵树上扎个秋千。
  这树临靠断崖,着实危险,他不肯答应,妹妹还哭了鼻子。
  他挨不过妹妹的软磨硬泡,只好偷扎了一个。
  文慎儿很是欢喜,和他玩了一个下午。
  玩过之后,他便把秋千拆了下来。
  秋千吱呀吱呀,声犹在耳。
  文忱眼眶发热,像是挂秋千绳一般,把那湿漉漉的长发往树梢囫囵一缠,不敢去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拔腿便走。
  不觉清风一阵,送来一片榉树叶,落在文忱脚前,被他仓皇着一脚踩下,半没入了泥土中。
  文润津发现女儿头颅、悲痛欲绝,下令在山中搜寻无头尸身时,是文忱带的队。
  他特意在搜查别馆时,自己亲自进去检视一番,说,没有痕迹。
  红颜枯骨,就埋在那松树之下。
  但他不能说。
  ……
  封如故把一切听在耳里,微微点头。
  这样,很多事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那小魔道就是看守别馆的,因为身上有法印,不得出逃,却满心惦念着自由。
  文三小姐出事那日,他被支了开来,却因为忘记了带钥匙,折返回来,恰好撞见了文忱割首埋尸的那一幕。
  文忱一走,他便跑去找了三个小伙伴商讨计策。
  四个小萝卜头凑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粗陋的脱身计划。
  ——文三小姐是风陵云中君的未婚妻子,无端横死,云中君肯定是要来山中的。
  ——他们偷偷把文三小姐炼成醒尸,送到云中君跟前,以那位云中君的修为,一定能认出是文大公子杀的人,然后让文大公子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他们就可以趁乱逃下山了。
  这计划完全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水准。
  他们既无情报,又无预备方案,甚至连炼制醒尸的手法都粗浅至极。
  谁想这事,竟然阴差阳错地被他们做成了。
  封如故本就知道文忱性情,晓得他不是个滥杀之人,因此小魔修对他的指控,他并未往心里去。
  文忱这一番自白,也解了封如故心中的一点疑惑。
  ……文三小姐若是那日只是前来沐汤,净除污秽,为何不告知女侍,而是突然消失呢?
  但既然是兄长的秘密邀约,她自是信任,也不会轻易告诉旁人。
  只是她未能想到,这是一场死约。
  封如故道:“你招得倒是快,连魔道之事也一并招了。”
  他并未告知文忱,是小魔修出首状告他,只当那尸体是自己在松树底下发现的。
  文忱面色青灰,眼神里已失了光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封如故神色一顿。
  “那黑衣人在离去前,说,他不会对外人言说文始门秘事,但封如故只要到了文始门,总会发现蛛丝马迹;如果封如故发现,找我质问,就要我传达给封如故一句话。”
  文忱惨笑两声:“现在想来,以你之聪慧,或许早已堪破秘密,我又何必隐瞒?”
  “……何话?”
  文忱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声音里带着拖长了的哭腔,宛如哭丧:“‘道已非道’啊——”


第8章 一个难题
  封如故没有应声,只望着天边皎月。
  月光向来公正,不分善恶,一样照人。
  文忱自言自语,分明是入了执念:“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搞不明白父亲,搞不明白道门这一切事务,搞不明白,为何道门荣耀比修身自持更重要……我越是修道,离‘道’就越远。为何会这样?”
  封如故忽道:“你走吧。”
  文忱像是没听到,抬起脸来,脸上尽是茫然之色:“十年前,我是不是该死在‘遗世’里?也省得面对如今之事,左右为难,于道不忠,于父不孝,为兄更是……”
  封如故豁然大笑起来,打断了文忱的顾影自怜。
  “这话说得好滑稽。”封如故盯着他的脸,说,“当初是你求着我说要活下来,现在又说,死了更好?”
  他俯下身来,一把扯下文忱腰间的宝石剑鞘,以鞘挑起地上的剑来。
  那柄陌生的剑落在他手里,如臂指使,长剑在鞘上圆转一圈,剑柄正转到文忱面前,稳稳停下了。
  封如故平举着剑鞘,说:“那现在,把你欠我的东西亲手还给我,然后死去吧。”
  锐锋当前,文忱神智也渐渐清明。
  他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显然还是贪恋人间的。
  “不死吗?”
  封如故观察他片刻,露出了无趣的表情,信手把那支好剑往下一掷,金铁之声惊得文忱毛发倒竖。
  “那请滚吧,别打扰我喝酒。”
  文忱捡起剑,灰溜溜钻出别馆。
  封如故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端着空杯,起身蹑手蹑脚折回主殿前,一把拉开殿门——
  罗浮春和桑落久双双从门里栽出,趴在门槛上。
  罗浮春露出了些尴尬之色,桑落久则是红着脸,冲着封如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封如故笑嘻嘻地蹲下,与两个偷听的徒弟面对面,把酒杯放在桑落久脑袋上,又在罗浮春的道袍后背上擦了擦沾了酒液的手,旋即背着手,从两人中间跨进了殿内。
  如一正坐在桌边喝茶,海净则不敢分神,警惕地面对着房间角落,手押在腰间剑柄上,不错眼珠地紧盯着前方。
  但是,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
  封如故走向房间角落。
  四个最小不过七八岁、最大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站作一排,瑟瑟发抖。
  封如故点了点数。
  “一,二,三,四。”他问那个脸上红痕犹在的小魔修,“被掳入山中来的就是你们四个,没别人了吧。”
  小魔修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他是尸宗的后裔,也是负责在别馆洒扫、无意撞见文三小姐断头一幕的。
  文忱当时心神受到巨大影响,根本无暇顾及那个藏于暗处的小小气息。
  在文忱离开后,他也慌张逃开,找到同伴,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后,又偷偷返回,在文三小姐的埋尸地下了诀。
  醒尸也是他炼的。
  尽管手法粗陋得可怕,但这个小魔修,已经算是这四个小孩中修为最高的了。
  封如故“嗯”了一声,脑中却在想,文忱神思混乱,那拿唐刀的人却是冷静至极。
  他没有拆穿那躲在暗处的小魔修,甚至命令文忱埋尸,一举一动,看似毫无条理,实际上,他的每一步,都是要把这个难题送到自己跟前。
  ……竟像是好整以暇,要看自己怎么处理这桩道门丑闻一般。
  罗浮春拍拍身上的土,巴巴迎上前来,眼里都是闪亮的光:“师父!”
  方才,隔着一扇门,封如故竟有了罗浮春幻想中的师尊模样。
  罗浮春踊跃道:“师父,文始门做出这等龌龊事情,我们要如何惩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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