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有关于“致光医院安乐死”的采访是要做一个专题,廖莉先问了几个关于安乐死该如何实施,是否如网上所说那般是披着糖衣的“合理谋杀”……诸如此类的问题。
焉许知一一回答。
提问到最后,廖莉突发奇想,问了一个原本稿件上没有的问题。
“焉医生,我想问您,在您的生活当中有碰到过希望安乐死的朋友或者亲人吗?”
梁立野举着摄像机的手一抖,镜头晃动。
抖动的画面里,焉许知眨了眨眼,时间仿佛会拉长放慢,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
他在回忆,痛苦地回忆。在旁人眼里只是几秒的沉默,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生的痛。他对廖莉说:“三年前,我的孩子因为脑肿瘤离开了我。在他去世之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一本画本,画本上的最后一页写满了……爸爸,我好想死。”
焉许知略微停顿,声音发涩,“如果我能早些知道他是这么痛苦,我就不会抓着他不放手,发了疯似的想要他活下来。也许他受到的疼痛还能够少一些……”
廖莉睁大眼,下意识朝梁立野看去,可梁立野的脸被挡在摄像机后,只有握着摄像机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焉许知低眉垂眸,目光落在右手腕口的纹身上,他抬起手亮给廖莉看,“我把他的生日纹在了这里,他喜欢乐高,每年六月,我都会把一个拼好的乐高放在他的房间里。”
“啪”一声,梁立野关上了镜头,走到焉许知身旁,他说:“可以了……到这里结束吧。”
廖莉也觉得是该结束了,她收拾着稿件站起来对焉许知道:“对不起焉医生,我不知道这事。”
她进新闻部比较晚,梁立野孩子的事又是部内绝对禁止讨论的,这会儿的提问也不能怪她。焉许知摇了摇头,“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梁立野在旁听着,一声不吭。
采访结束后,焉许知送他们出去,廖莉刚才喝完了一整杯水,要下楼时说要去一下卫生间。焉许知给她指了方向,廖莉心里还觉得很过意不去,低着头都不敢看焉许知的眼睛,连连说谢谢,便急急忙忙走了。
梁立野靠在窗边,秋季正午阳光懒懒散散落在他的半张脸上,眉间轻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廖莉走远,他慢慢站直,低下头像是在嗅着什么。就要碰到焉许知时,焉许知突然转身,脸上闪过惊愕恐慌,猛地推开梁立野。他的双手负在身前,后背贴在走廊墙壁上,身体绷紧防备着梁立野。
梁立野眼中闪过阴鸷,他几步上前,一手按住焉许知的肩头,一手撑在焉许知脸侧的墙壁上,低头恶狠狠道:“一定要这样吗?像仇人一样?”
焉许知睫毛颤抖,撇过头去,好像是不愿看他。
梁立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控制着自己心里的烦躁不安,问:“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度?为什么在乐乐的问题上,你只对我苛刻。”
焉许知挣扎,梁立野咬着后槽牙,挤出两字,“别动。”而后,攥起焉许知的右手,手指摩挲着腕口皮肤,他说:“什么时候的纹身?还有乐高,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焉许知抬起头,目光像是薄薄的柳叶刀,他说:“因为你是无关紧要的人。”
是皮肤被割开的声音……
梁立野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焉许知手术刀下的病人,焉许知用刀刨开了他的胸腔,掐住了他的窦房结。
“梁老师……”
廖莉从卫生间回来,便看到梁立野压制着焉许知,她一愣,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梁立野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怒意,他松开焉许知的手,转过身去,对廖莉说:“走吧。”
廖莉点头应着,梁立野拿起设备包,未再看焉许知一眼,快步离开。
焉许知靠在墙壁上,侧过头,目光追随着梁立野的背影,一直到对方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整个过程中,被伤透了心的alpha没有回头看自己的Omega一眼。
当然也不会看到,焉许知沿着墙壁缓缓下滑的身体。
到了地下车库,梁立野打开车门,廖莉看了看他,见他臭着脸,便越发忐忑。她抱着设备包坐到后面,听着车子引擎发动的声音,廖莉试探着问:“梁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不能。”梁立野断然回绝。
廖莉撇撇嘴,“哦”了一声,低下头。
一路低气压,回到了新闻社里,廖莉就先把摄像机里的采访视频导出,整理片段的时候,越看越纳闷。她忍不住喊道:“梁老师,焉医生的采访视频好多不能用啊,都是大特写。”
梁立野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像一只越过秋季冬眠的狗熊。
赵峰听到动静,走到廖莉身边,拿起鼠标过了一遍视频内容,不禁笑道:“焉医生还是那么好看。”
趴在桌上的梁立野动了动,闷闷道:“不许你夸他,他是我的Omega。”
太阳往下跌了大半,秋日里的云像是一个个小分队,一簇一簇拥在低矮的天空上。
焉许知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吴政何见他醒了,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们来采访,没想到会安排你去接待。”
“老师,你不要这么说,我现在本来就在临终关怀科里,也只有我能去对接。”焉许知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冷。吴政何替他把被子掩好,焉许知把半张脸都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有些泛红的眼睛,他对吴政何说:“我今天……又惹他生气了,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原谅我了。”
说着,他抬起左手,宽松的袖子垂下,露出了左手手腕上的纹身。
右手是乐乐的生日,左手是梁立野的生日,一个在六月,一个在十二月,俩父子的生日相差了半年。
“梁立野也喜欢玩乐高,像个小孩一样。”
第六章 窦房结(二)
焉许知开始慢慢相信,幸运守恒这个定律了。
他这辈子的好运气可能都花在了遇见梁立野和拥有过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这两件事上。
运气用完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吴政何问他:“这几天还是都睡在医院休息室里?就算不回家,也要给自己找一个住处啊?”
焉许知缓缓扭头,他缩在被子里,好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他对吴政何说:“老师,我怕有一天我忘记了回家的路。”
吴政何沉默下来,千言万语都成了一声叹息。
焉许知累了,吴政何让他好好休息,焉许知说好。
新闻人是没有休息的,廖莉和赵峰汇报完在医院的事后又去把拍摄好的视频看了一遍,选出了几段能用的备选。赵峰打算做一个专题报道,故事人物就是那位十七岁骨肉瘤患者余栎。他对廖莉说:“这个男孩可能会是我们国内第一位合法接受安乐死的病人。”
廖莉便又去规划了一份余栎的报道,做完这些后已经快十一点。廖莉整理了一下桌面,侧头看向窗外,对面写字楼还灯火通明。
她走到赵峰身边低声问:“赵老师,那明天的采访我和谁一起?你来吗?”
赵峰笑了笑,还未说话,便见边上趴着冬眠的狗熊缓缓苏醒,支着下巴,半眯着眼道:“怎么,不想和我一块?”
梁立野回来后就跟死了一样,生无可恋趴睡着。廖莉还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竟然还趴在这里。听他这么问,便急急忙忙摆手,尴尬笑道:“没有啊,梁老师这么专业,我怎么可能不会想和你一起采访呢?”
梁立野呵笑她口是心非,赵峰在旁苦笑着解围,“立野,你就别欺负她了,小孩子都被你吓坏了。”
梁立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背过身去,缩成了一团怨念。
廖莉松了一口气,提起包和赵峰打了个招呼,转身就溜。
等小姑娘走了后,梁立野慢吞吞回过头,赵峰望着他,无奈道:“你干嘛那么吓唬她。”
“我不太喜欢她。”
赵峰笑了,“我知道,你除了焉医生,谁都不喜欢。”
“别和我提他。”梁立野皱眉,别扭地转过头。
赵峰哑然,沉默了两秒后问:“医院里发生了什么?这次真的生气了?”
“你这什么口气,难道现在法律还不允许alpha生Omega气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峰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就想说,焉医生一直以来都挺惯着你的,你那点臭脾气谁受得了,所以现在……别那么早就放弃……”
梁立野侧过头,他的眉峰微微上挑,鼻梁挺拔眼窝深邃,眼睛是内双,耷拉着眼尾,平素不说话就是一派懒散跋扈的臭脸表情,现在这张脸丧上更丧。他垂下眼,抿了抿纤薄的唇,低声道:“我知道,他就是在气我,我这个时候要是放手,就是中他计了,别看他平时不说话,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心里活络着贼着呢。”
而且,梁立野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他放手了,那就永远都会失去焉许知。
赵峰连连点头,说:“是啊,所以你就脸皮厚点,你就把他的话反着听,他骂你就当他在说爱你,他让你离开,你就当他是求你留下,反正就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