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也不想问,谁没有个秘密呢,想必连神父你也会有着埋藏在心底的隐秘。”
以诺侧头,神色有一瞬的变化,好在塞纳并未注意。
“后来他告诉我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了,希望我能帮他研究有没有什么遏制对血液渴望的药物,”塞纳将手中的小瓶展示给以诺,“他每次都会定时找我拿,只有每年这个时候会晚,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临近他母亲的忌日,让他无暇分心其他,那个时候就连腹中滚烫灼烧的饥饿都能因悲伤抵抗住。”
这个瓶子以诺见过,在第一次与亚瑟见面时,他滴在咖啡中的东西就是以这个瓶子装盛。
“亚瑟和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混血种都不同,他对人类没有任何复杂的情感,他保持着好奇与理解,全心全意喜欢着人类的一切,他迷恋那些流行的文化,会在社交媒体上夸夸其谈,像人类一样思考学习,将奇怪的收藏堆满储物柜……他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人类,只有在午夜因饥饿难当不得不向我求助时,才让他挫败地意识到自己有着一半吸血鬼的血统。”
塞纳搓了搓手:“以诺,我希望你明白,我说这些不是在为他开脱,很多表象之下的东西,往往才是最真实的。”
“只有一次,我问了他为什么会同类相残,那是一句非常狡猾的回答,他说——”
“到终点站了!终点站!后面的两位!到站了。”司机的吆喝打断了塞纳的回忆,认真听着塞纳诉说的以诺这才发现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已经过了零点,孤零零的车站比站在它遮蔽下的行人还要单薄,塞纳有些后悔自己没有穿自己惯常的长风衣,午夜的风已经开始用寒冷教导他自然的残酷。
“真不敢相信现在是夏天,”塞纳抱怨着,恢复了随意的语气,“神父你觉得冷吗?”
“还好。”以诺不知道为什么将手放在了脖子处,他穿着整个裹住脖颈的内搭,看着很保暖,塞纳有几分羡慕。
不过一想到白天以诺也是这种装束,对着那滚烫的阳光塞纳不敢继续想下去,他过分高超的共情能力这个时候也在发挥着作用。
夜间对塞纳而言不成问题,他需要看的也不是路,是只有他能“看见”的踪迹。
亚瑟实属首次在异乡为自己母亲的忌日做准备,不过这非常简单,唯一困难的只有餐前祷告,吸血鬼向神作餐前祷告,比起荒唐更多的应该是滑稽。
虽然从某个角度而言,神创造人类,确实是赐予了吸血鬼食物。
眼前的吸血鬼已经奄奄一息,再多恶毒的唾骂都已经吐不出,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为了避免吸血鬼强大的自愈能力从中作梗,白蜡木削成的十字架错列有秩地扎在他身上。
“你也算……做到极致了,亚瑟,雕刻这些东西,估计你也不好受吧。”
亚瑟只是交握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默默等待着,可以想象他的身体也因为那些十字架而布满裂口。
“你刚才去哪里了,不妨和我说说?哈哈……咳咳咳,你总不会是和这个城市做最后的告别吧,人类这些无意义的行为真是被你学了十成十。”
亚瑟想起自己在楼顶看见的繁华景象,眉头微皱,如果这个吸血混蛋说的没错,今夜将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一切,与其说是告别,更像是哀悼。
他对即将发生的灾难无能为力。
“我本来已经为你预留了剧场的最佳位置,票就在我的口袋里,可惜啊……咳咳,你却要在这里做这些无用的事。”
亚瑟默念了一句什么,睁开了眼睛看向眼前的吸血鬼。
吸血鬼知道自己死期已到,地狱的钟声好似响在耳边,虽然他知道地狱的恶魔才不会为他鸣起丧钟。
“人间的灾难只会愈演愈烈,我所做的不过是前奏的一小截,你会与死亡同行,看见一切的终结,如我所言。”
执行人——因他而起,敲钟人——由他落幕。
“那可真是遗憾。”亚瑟满不在意走上前。
两人的眼神接触在一起,亚瑟露出了他狰狞的獠牙。
奇异的味道汇聚在亚瑟口中,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猎杀自己同族时的样子,那时他经验还不足,像是一个第一次捕猎的莽撞野兽,只知道用利齿与尖爪去撕咬,最终吃进嘴里的东西都不完整,但那种感觉非比寻常,他最原始的渴望被满足,痛快与痛苦同时在他心中天人交战。
他戒断这一切已经很久了,此刻却仍迷醉不已,深陷其中,这提醒他无论学得再像,他依旧保留着吸血鬼的本能。
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回放,他如饕餮般吞咽,血泪自眼中源源不断淌落。
“亚瑟……”
亚瑟吞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缓慢咽下口中的食物,侧过脸狼狈地用袖子蹭了蹭,勉强笑道:“抱歉,有点脏。”
塞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以诺下意识将手挡在塞纳身前。
“停下吧,亚瑟。”
“塞纳,我做不到,”亚瑟悲哀地笑着,轻轻摇头,“你肯定记得为什么,你曾问过我杀戮同族的原因。”
塞纳当然记得,就在刚才,他还准备告诉以诺那句狡猾的回答——
“如果认为人类的原罪来自亚当和夏娃违背与上帝的约定,那么吸血鬼的原罪就是因该隐杀亲弑族而起,人类惯于欺骗的能力和我渴求亲族血液的能力并无区别。”
原罪生来便有,这无可更改,有的人试图忏悔纠错,希求神恩最后的宽恕,有的人则会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将更多的罪孽以荆棘编制后戴在自己头上。
“那是个圆滑的回答对不对,将过错全部推开,即便我心里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有多么自私。”
“这只是这么多年的第一次,现在还不晚。”塞纳试图上前,却迈不开步子,这是一句自我欺骗,塞纳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塞纳,你怎么能肯定这是第一次,你的信任令我无地自容,”亚瑟摊开手,展示自己染红的掌心,昭示自己并非无罪,“这是一开始就没有回头机会的路,从我杀死第一个吸血鬼的时候,我已经无药可救地对这种感觉上瘾。”
“复仇的兴奋与本能释放的快意会让人一辈子都无法舍弃,你给我做的替代物很好,但再好也只是替代品,它抚慰不了我对杀戮的渴望,饥饿仍旧灼烧着我的胃,让我辗转难眠。”
“如果你有机会去一次我的私人葡萄园,你就会明白了,喂养那饱满果实的就是这些吸血鬼尚有意识的躯体,每一年收获时,便会成为我唯一的止渴剂,他们的尸骨已经堆积到无限深的地下,每一寸每一厘,你都能看见他们的痕迹。”
血泪在亚瑟尖削的下巴汇聚,如溪流流淌:“那是一见便再难忘记的场景,我和人类到底还是不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恨意永远无法消弭,甚至成为了我继续漫长无意义生命的根基。”
亚瑟深吸一口气,以一种极致温柔的语气继续说着,如同在讲述一个故事。
“我的父亲带我和母亲远离吸血鬼,换来的只是罪的制裁,我亲眼看着他们怎样将我的双亲一口一口吞下,吸血鬼的优雅只是人类文学中被美化的谎言,你看见过就会知道,兽类的影子历经千年进化也不会消失,神亦无能为力,”亚瑟有些痛苦地捂住自己胸口,“我看过了全程,这一切只是我在模仿,模仿他们曾对我双亲做过的,每一个姿势,每一下吞咽,不差毫厘。”
“这才是真正的我,人类的劣根性和吸血鬼罪恶本能的混合体,一个可悲的代名词。”
这不是塞纳想听见的真相,他宁愿亚瑟用谎言来稍加掩饰,至少……不要说得如此毫无转圜余地。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关于剧院的事,我已经全部问清楚了,”亚瑟指了指地上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吸血鬼,“这是他借用恶魔力量,设计无辜之人对我的复仇,他杀不死我,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方式,当以足够的人类灵魂与血肉做媒介,地狱而来的恶灵将能够吞噬一切,直到人间变成第二个地狱,我也不会被幸免。”
亚瑟从鲜血中捡出一样东西:“这是属于恶魔狂欢盛宴的入场券,除了作为旁观者,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即便如此你也还要继续吗?”
塞纳感受到了什么,心跳剧烈不已:“也许对这一切无计可施,但即使作为旁观者,我也要亲眼见证这一切。”
亚瑟已经从方才的癫狂恢复了正常,岿然不动,似乎在等着塞纳自己上前。
以诺轻轻抓了一下塞纳的袖子,不等他说什么,塞纳已经抽出了袖子,顺便给以诺一个安抚的眼神。
看着塞纳走近自己,亚瑟眼中很是释然:“谢谢你,我的朋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都无法见到我了。”
亚瑟说这话时塞纳还没来得及走到他眼前,亚瑟的身影转瞬消逝,染血的票券抖落着掉在地上,发出“啪”一声。
塞纳没有多余的时间揣摩这句话,附身捡起票券,看着那熟悉的女性侧影,只有莎乐美三个字刺目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