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烈此言是为了谁,再明显不过。牧廉想到在山洞住了十年的狄其野,哪里敢辩驳,只得再度伏拜叩首。
顾烈再问:“有件事,寡人一直不是很明白,请右御史大人为寡人解惑。”
“罪臣愧不敢受!陛下想问何事,罪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牧廉诚惶诚恐地说。
“韦碧臣一生无子,”顾烈像是在边说边回想,指尖轻扣桌案,上了暗色朱漆的虎枫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刚死时,近卫混入守灵院,验过正身,他的身体外部没有缺陷,内里肾脏有亏。”
“你们师门对此事也有严规?韦碧臣无妻克己,为何肾脏亏损如此严重?据你所知,高望本人,可有子嗣?”
斩草要除根,这种所谓的师门,必须不留一人。
牧廉白了脸。
随后,牧廉深深一拜,直起身来,面对顾烈回答:“高望对此事没有严规,他根本不提这些,罪臣曾无意中发现,高望是个天阉,此事,应当只有罪臣一人知道。”
顾烈学狄其野学了太多次,听到这么个说法,没忍住微微挑了挑眉。
这师门简直是天残配地缺,世上再找不到这么齐齐整整的三个疯子了。
“至于韦碧臣,”牧廉一顿,狠心坦言道,“他是真将高望当作父亲,他先来我后到,我又常被高望夸奖聪慧,他就将我当作抢走他父亲的敌人,对我怀恨在心。”
“我年幼气盛,也因为高望的偏爱沾沾自喜,动辄拿高望的夸奖挑衅他,久而久之,韦碧臣仗着长我三岁,总是教训我,挨了高望不少骂。”
“当时高望在教我们医毒,他其实并不精通,罪臣猜测是公子雳在种植药草、整理收藏毒物时,需要高望帮忙,所以他才明白一些医理药学。”
“那日,韦碧臣用石块砸破了我的额头,被高望勒令闭门思过。我等家仆送饭到他门前,在他的汤中加了蛛毒。”
“高望说过,此种蛛毒是南域传来,剧毒无比,若是触碰时不小心沾了手,也会中毒,使人生病。”
“我只是想让韦碧臣生病,让高望骂他蠢笨,骂他明明说过不可沾手却还是沾了手。但韦碧臣的肾脏坏了,不可饮酒,无法行男女之事。”
“所以,罪臣尝出牵机毒时,喝完了那碗汤。可是罪臣又还是怕死,喝完,又拼命想把汤吐出来。”
说到这里,牧廉对顾烈又是一拜:“罪臣悔恨将定国侯掳进山中,害他被困十年。罪臣那时疯傻,只将高望当作好人,以为将定国侯掳进山里做高望的徒弟是好事。”
可如果自己没有中牵机毒,牧廉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韦碧臣那样成为高望鬼论坚定不移的信徒,即使害人,也没有半分愧疚。
这世间因果循环,牧廉也分不清到底什么因结了什么果,他只能把发生过的一切都认下,担起自己行为的后果。
顾烈手掌轻合,元宝应声而入,在牧廉面前,摆了一张低案,案上是一碗食物。
一半是煮过的几种野菜,一半是大块的煮熟的肉。
“寡人问了狄其野很多次,问他是怎么在鬼谷里活下来的,他不肯说,只说能把菜肉煮熟就饿不死。”
顾烈叹了口气。
“这是近卫从鬼谷里摘的野菜,打的野味。那时狄其野不满十岁,寡人特意吩咐让他们别打大只猎物,因为想着,狄其野当时也宰不动野鹿野猪这样的大兽。”
“都用清水煮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顾烈又扣了一下桌案,“寡人昨日吃过,难以下咽,但谁让狄其野吃这种东西吃了十年呢。”
顾烈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色将晚,牧大人用完饭,自行回府吧。明日,也该回御史台做事了?”
牧廉泣不成声。
“谢陛下赐膳。罪臣残生,定为效忠陛下、效忠定国侯,竭尽心力,倾尽所能。”
顾烈没有再看不停磕头的人,走出了书房。
姜延那夜在宫门值宿,听近卫们闲聊,说右御史大人真是忠心,据说大病初愈,陛下特意在未央宫给他赐了膳,右御史大人出宫的时候,眼睛还红着呐。
姜延心里一紧。
第110章 雪白奶糕
顾烈自从能抱着他的狄其野入睡, 睡眠状况就好了不少。
这夜顾烈醒来, 不是由于前世带来的失眠顽症, 而是因为怀里的狄其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就想从顾烈怀里挣出去。
像一块雪白的,在蒸笼里被蒸汽烫得嘟嘟发抖的, 刚刚凝成型的奶糕。
顾烈搂着狄其野的腰,让他整一个趴在自己身上睡,左右手就抚在腰线上, 狄其野到底是警觉, 从鼻息哼出疑惑的腔调,但好像很快认出了顾烈的味道, 鼻尖在顾烈胸前蹭了蹭,慢慢的, 又睡着了。
忍着饿,顾烈抱着狄其野, 眼神贪恋的看了很久,后来也又睡了过去。
早上两个人先后醒来,顾烈担忧地问:“昨夜睡得不好?你乱动了好一阵。”
狄其野从顾烈身上翻下来, 侧过身, 对准顾烈的视线缓慢地翻了一个白眼。他原本从上辈子带过来的标准睡姿,和顾烈短短同床两年多,就被改造成了连枕头都沾不到的糟糕模样,还好意思怪他乱动。
但昨夜,狄其野确实没睡好。
“似乎做了噩梦, ”狄其野皱眉道,手不自觉地去找自己的心口,“可是我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完全不记得,却好像心脏在昨夜的梦中痛过,使得他隐约还觉得有些难过。所以那必然是一个噩梦,不会是美梦。
这对狄其野来说,真是罕见的睡眠经历。
顾烈眼神顺着他的手移到他的心口,微微一怔,控制不住把狄其野揽回怀里:“不记得就忘了吧,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又被顾烈的臂膀圈住,狄其野想生气,可实在对顾烈生不起气来,挑眉对顾烈说:“我在你面前,是丢盔弃甲了,是不是?”
顾烈把脸埋在他的雪白奶糕里,低声笑笑,才装傻问:“你不是要和我过日子?那怎么还和我打仗呢?”
就很会卖乖。
狄其野啧啧了两声,忽而一愣。
狄其野好笑道:“不想打仗?那你别拔刀啊。”
散发着惹人食欲的香气,简直像是故意要人吃掉他。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白奶糕,自己跳进了碗里。
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
*
因为大病,在太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的右御史牧廉,已经回来上朝好几天了。
他恢复正常的脸,让各位大臣新奇了很久,但牧廉还不能很好地掩藏喜怒,为免被人拿捏,时刻提醒自己板着脸,结果比以前看着还阴郁些。
有些大臣背地里说起来,说牧廉活像是下了地府又爬回来的怨鬼。
偶尔,也能看到牧廉不板着脸,但那表情,武将出身的大臣们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在楚军帅帐中开满嘲讽的狄其野,谁愿意想起被实践理论双重吊打的悲惨记忆啊。
故而,牧廉大人虽然离开了一个多月,可人缘还是一如既往,简言来说,就是没朋友。
同算是定国侯势力的庄醉他们都忙,原来和牧廉也不算特别熟,如今牧廉一清醒,感觉比以前还要陌生,暂时没找着时间聚聚,因此都停留在点头寒暄阶段。
姜延……一直没有去定国侯府。
定国侯府,牧廉本想搬出来,但狄其野说空着也是浪费,再说,“你不是要帮我守家吗?”
在狄其野面前,牧廉就无法时刻提醒自己一定得板着脸,险些在师父那儿又哭一回。
他的脑子记得一切,迅速明白很多事情,可做人这件事,比如像一个成熟谨慎的大人那样掩藏喜怒,这些都必须从十五岁的进度开始重新练习。
对于牧廉的改变,整个朝堂,最高兴的,是姜延他父亲。
牧廉不再纠缠他身居要职的大儿子,姜延父亲是喜不自胜,上下早朝,也愿意纡尊降贵地跟姜延说两句话。
姜延毕竟是他儿子,这天底下,只有老子不要儿子、没有儿子不要老子的道理,自然得恭敬听着。
所以,姜延父亲近日来,连走路都虎虎生风,请了媒婆到家里,相看了许多名门小姐的生辰和小像,和同僚们说话,嗓门也高了起来。
那日下了朝,牧廉往御史台走,听到姜延父亲在宫中道旁与人谈笑风生,吊高着嗓子大笑道:“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犬子若是有幸结桩良缘,诸位可一定要赏脸来喝杯薄酒!”
牧廉脚步一顿,还是那副板脸怨鬼的模样,继续向前去了。
那天夜里,牧廉在定国侯府的大门后坐了很久,管家是陛下派来的,也毕竟也服侍了牧廉许久,老人家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心疼地催牧廉去睡觉,牧廉不肯,睁着眼,对着大门对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牧廉就进了宫,但他经过昨日那条宽道,又想起姜延父亲昨日在这里说,说姜延要成亲了。
牧廉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动了。
狄其野昨夜收到消息,说严家家主今日一早要到户部取文书,因此今日起了个早,正往六部衙门去,却看见牧廉在道旁呆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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