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呢?”
“什么?”
“现在他还能像当初那样抽走司悟的妖魂吗?”
神启低声道:“司悟修为尚浅,想必你也看到了,临涯不止一次压制住他。当日临涯抽出他一魂三魄,损了我儿的根基,也抑制了他与生俱来的妖力,如今三魂七魄才算重新融合好,想操纵天生妖力还需一些时日。”
“一些时日是多久?”沈景之刨根问底。
“不一定。”神启说,“可能三五日,可能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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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悟回到梨园竹楼,在屋前见到苍无。
藤蔓编织的花架上,错落的摆着几盆兰草,那株靛颏花,摆在其间有些突兀。
“师父。”司悟唤了一声,对着师父的背影拱手行礼。
苍无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算作应答。
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司悟知道那是师父在用血气供养靛颏花,就如当年他用同样的方法供养师娘。
司悟走到近前,将那株靛颏花的模样收入眼中。花瓣已然失去往日的鲜活,微微卷曲起边缘,颜色黯淡,枝叶枯黄。
“师父,靛颏花……”
苍无沉默着,指尖流出的血滴更快,殷红的液体打在花芯里,顷刻被吸收干净,靛颏花却没有半点变化。
司悟垂眸,轻轻扼住师父的手腕,将他的手拉离花瓣上方:“师娘的情况,想必您也感应到了。”
苍无并不看他,也没甩开他的手,只望着那株靛颏花出神。
半响,他忽然喊他:“小龙。”
司悟抚过他的指尖,替他愈合了伤口:“嗯。”
“你可喜欢苍无界?”
“喜欢。”
他又问:“为何喜欢?”
司悟回道:“在这里,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
“无忧无虑……”苍无慢慢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
“是,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不论神妖魔人,还是精灵鬼魂,都能和谐共处,相安无事。在这里我可以随时随地化形,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不会被当做怪物看待,我很喜欢这里。”
苍无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你说,念止她,为什么不喜欢?”
“师娘也喜欢这里,只是有些事,她终究放不下。”
“为何放不下,那个可悲又可笑的真相,有何放不下?”
司悟无言。
苍无并不管他,怔怔地望着卷曲焦黄的花瓣:“她想知道的,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她的慑东军,我自会替她保住。前两日她还与我一起给兰花浇水,向我保证会永远留在我身边……那个骗子,是秀黎的时候骗我,成了念止还是骗我,她对谁都有情有义,信守承诺,唯独对我——”
唯独对他怎么样,他没说下去,只又轻骂了一句:“骗子。”
“可您并未阻止她。”司悟冷静道。
闻言,苍无终于侧首看他,黝黑的眼眸里平静无波,脸上也寻不出一丝端倪:“你认为我该阻止她?”
司悟松开他,恭敬地退到一旁:“如果是我,我不会解除她身上的禁制,除非……”他停顿了下,在师父脸上捕捉到一抹意味深长,放下心来,“除非这样做,比把她留在界内更好。”
苍无转过头去,抱起那盆靛颏花,缓缓走上台阶:“你认为会是什么好处,让我情愿让她去犯险?”
司悟跟着他进屋,说出自己的猜想:“一个能让师娘恢复正常的机会。”
像是觉得他的说法有趣,苍无不由多看他一眼:“她现在不正常?”
“看上去正常。”
“是吗?”
司悟撩袍跪坐在桌边,目光凝在那片飘摇落下的靛颏花瓣上,微不可微地拧了下眉:“徒儿不明白,师娘当初魂飞魄散,人身肉身俱毁,能活下来实属不易,时至今日三魂七魄也仅仅是定住了,并未融合。她身上除了凡黎和盘黎的灵骨,另外八根都属天生灵骨,这样尚且只是定住魂魄,难道真的有法子能让师娘魂魄相融,重入轮回道?”
“成与不成,在此一举。”苍无捡起掉落的花瓣,手指微捻,花瓣就化成一缕飞灰落在桌上,转而消失无踪。
“若是不成,师娘会如何?”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司悟观他神色不像说谎,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了紧:“不能像当初那样救回来吗?”
苍无轻轻摇头:“上次能救回她,已是万幸。”
那就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我可能帮上什么忙?”司悟问。
“你?”苍无掀眼瞧他,“你自身难保,还想帮谁?”
司悟噎了噎,过会儿认真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说。”
“明起君和花语君虽与临涯认识上万年,但素来不合,临涯当时寻上门去,肯定也是想将他们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的,依他们二位的性子,必不会留临涯一缕残魂,徒增后患。”他斟酌了用词,低声问,“临涯,是您保下的?”
“是。”苍无坦承。
“后面在东部战场,也不是临涯侥幸逃脱,是您根本没打算拦他,对吗?”
“对。”
两个猜想接连得到验证,司悟没有半分猜中的欣喜,只觉心里沉甸甸的:“之后也不是父亲他们找不到临涯,而是您不让他们去找,是不是?”
苍无再次答是。
司悟不可思议地皱眉看他:“为何?”
苍无不急着回答,反而问他:“突然想起来问这些?”
“不是突然。”司悟说着,视线跟着第二片掉落的花瓣移动,“毓秀山和万足山的动静您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您任由临涯毁了阵眼上的小印,放任他毁了阵眼,镇魂印是您下的,您之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界查看两个印阵的情况,没道理出了这么大的事您却无动于衷。还有这次,我们刚到苍无界,娘亲就说您已经去毓秀山了,可是师娘还是被带走了,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人,若不是您有意为之,根本不可能。”
“你觉得我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徒儿愚钝。”司悟盯着第三片摇摇欲坠的花瓣,“或许师娘说得没错,您什么也没做,比您做了什么还要可恨。”
“何意?”
“插手之后再袖手旁观,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做。”司悟伸手接住最后一片花瓣,目光幽深,“其实不能怪您,您只是做了您自己的选择,第一神明,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苍无捻起他手心的花瓣,放回花盆中,似叹似慨:“你如今,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总是要长大的。”司悟站起来,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现在,我要去做自己的选择。”
苍无怔忡地眯着眼看他逆光的脸,总也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其实不用看,他也能想见,约莫是一副不计后果的坚定。
就像当初那个天真犹存的小姑娘,目光熠熠地仰头望着他:“我想好了,我要嫁给你!”
那是她的选择。
苍无轻抚着花盆里光秃秃的枯杆,眼看着司悟的身影消失在雪白花海深处,蓦地红了眼眶。
“无怪这孩子自小就与你亲近,你们原就是一类的。”
☆、以魂制魂
万里晴空下,万荷湖粉绿交错,荷香沁鼻。
亭亭的女子玉立在湖面上,左手握着青铜红缨枪,右手捏着一朵娇嫩的粉荷,眸光淡淡的,若有所思。
司悟站在凉亭顶上,冷眼看着她。
女子呵呵冷笑,右手收拢,将半开的荷花捏碎揉烂,沾满黏腻花汁的右手一抬,满湖的荷花和绿叶从中间断裂,掉落进青碧的湖水中。
司悟幻出墨鳞鞭,身形一闪去到她身后,用力挥出一鞭,没想到对方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下一鞭。司悟无暇惊讶,趁机欺身上前,掐住她纤细的脖子把人提起,猛地飞身回到湖心亭中,将她按在雕花木柱上。
临涯咯咯地笑,眼神阴恻恻地盯着他:“这副残破不堪的身子,你尽可以毁了!”
司悟怒不可遏,涨红了眼咬牙恨道:“临涯!”
临涯笑得更欢,嘴角的血液滴落在司悟的手背上:“呵呵,怎么?下不了手吗?呵呵呵呵,还是,要我来帮你啊?”说罢,手掌聚气,狠狠拍在心口,嘴里立时吐出一口血,手上重新聚气,欲再打一掌。
“住手!”司悟大喝,墨鳞鞭牢牢捆住临涯的双手,“若师娘有什么好歹,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
临涯目光森森,喉咙里不断发出诡异的怪笑声:“这不是你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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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景之认识司悟半年以来,不是没见过他受伤,伤成这样,却是头一遭。
他被神启从半空扔下来,落在花叶杂乱堆积的湖面上,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能浮在水面上,视线逡巡一圈,落在被红缨□□穿心口钉在木柱上的司悟身上,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于越没看清形势,只听到长剑出鞘的响声,就见沈景之拔了他的剑朝凉亭奔去,直刺向背对这边的小将军。
“小沈!”
沈景之哪能听得进去,那一剑直劈向临涯的脖颈,嘴里怒骂:“瘪犊子,敢动老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