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坤说能试试,愿不愿意苏醒看盘黎自己。然后他们就同昆吾一起,进了盘黎暂住的客房。
沈景之几人坐在客厅里,耐心地等。
他没抱太大希望,两千多年不愿意醒,没道理今天就愿意了。估计是个漫长的过程,沈景之想。
他心里正转着这个想法,不多时就见尔岚站在二楼栏杆边冲他们招手:“醒啦,要见你呢。”
话是对着沈景之说的,沈景之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见我?”
“嗯,把所有人都赶出来,指名道姓要见你呢。”
“指的哪个名?”
尔岚奇怪地瞅着他:“凡黎呀,不就是恩公你吗?”
沈景之纳闷地上楼,在门口见到神色复杂的昆吾,只一眼就把视线错开,进屋把门关上。
他没立即靠近床边,站在门口打量了一阵,见对方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不似刚才在毓秀山那样邪气,才缓步走过去。
床边有把实木椅子,他拉开坐下,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怎么称呼合适,干咳一声,直接略去称呼:“你找我?”
盘黎也在打量他,从他拉开房门开始,视线一直凝在他脸上,直把沈景之看得不自在了,才笑着低下头看搭在腰腹上的被子:“我就是想看看你。”
沈景之抿了抿嘴,选择开门见山:“那一世,你为什么杀凡黎?”
盘黎微愣,随即反应过来,这虽是凡黎的转世,却不记得前世的种种了,对他冷淡些也是应当的。他苦涩地笑笑,缓声道:“我希望你活下来,就算是以轮回转世的方式。”
“慑东军和镇南军的事,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我……”
沈景之心底发寒:“怎么?不想承认?”
盘黎头垂得更低,默不作声。
“要我替你说吗?”沈景之似笑非笑,黑眸里透着刺骨的寒。
“……”
“那我说了?”
盘黎依旧不答。
“算了,我突然又不想说了。”看盘黎的反应,沈景之就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他站起来抖了抖裤管,径直开门出去。
昆吾席地坐在门边,沈景之视若无睹地从他旁边走过,走到楼梯口,偏头瞧见他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肚子邪火没处撒,开口语气不甚友好,说阴阳怪气也不为过:“想见就进去,装什么无言以对,好像谁比谁干净似的。”
昆吾错愕地转头看他。
沈景之火气更盛,啐道:“真他妈绝配!”
☆、往事
昆吾不知道自己在盘黎的房门口坐了多久,脑子里一片混沌,许多记忆争相涌进脑海,以前的,现在的,关于盘黎的,关于死在他们手上的凡黎和秀黎的,关于他自己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些,自从盘黎沉睡后,他就变成了邬源,一心盼着盘黎苏醒的邬源。
不去想,就不用思考对错,就能心安理得地守着盘黎。
其实不用想,他也知道当初错得离谱。
他将这一切归罪于临涯的蛊惑,可直到今天发现盘黎的肉身不见之前,他还在为临涯做事。为他抓妖捕魔,为他剔骨抽魂,只有临涯能留住盘黎的一口气。
为了盘黎。
为了盘黎,和他自己。
他听任临涯摆布,设计杀害一起长大的秀黎,亲眼看着她成魔,亲眼看着她被临涯一枪穿喉,甚至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
有过犹豫吗?
有。
可是他回不了头,秀黎的死,是无可挽回的开端。
秀黎死了,慑东军没了,再多杀一个,多杀几万个又有什么区别?
他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如果半途而废,秀黎的死,慑东军的覆灭将没有任何价值。
临涯不会真正置他们于死地,只要留得一缕残魂。一丝残魄,千百年过去,他们照样能轮回转世。
他们是留了余地的。
在前往南部的路上,他一遍遍安慰自己,即便双手颤抖的快要没有知觉。
然后,镇南军也没了。
数十万北陈将士,数十万敌军将士,他看着长大的凡黎和秀黎,全都没了。焦黑的泥地,血肉模糊的尸体,刺鼻的血腥味。他站在高坡上,俯视这一切,从心如刀绞到冷眼麻木。
他回想起更久之前。
那缕古怪的残魂飘进他的寝殿时,他可以选择不同他说话。
那缕残魂告诉他有法子让盘黎和他一起成神升入天界长相厮守时,他可以选择不听不信。
那缕残魂让他和盘黎为他杀妖除魔剔骨炼魂时,他们可以选择拒绝。
那缕残魂计划用慑东军和镇南军的数万阴魂来炼化补齐他自身魂魄时,他们可以选择收手。
盘黎反悔跪下来求他放弃计划时,他应该停下来和盘黎回归平淡的生活。
可是他通通没有。
他亲手射出了那两支长临箭,眼睁睁看着他视作亲妹的小姑娘从战马上跌落。
他将盘黎软禁在将军府。
他亲手杀了盘黎最疼爱的小妹。
等到了南部,他还将亲手杀掉凡黎……
他做了很多错事,只是很久很久不曾想起,连自己的罪孽一同尘封了。
他害过的人,妖和魔,没有任何一个有机会再站在他面前,亲口控诉他的罪行。听不见看不见,他就能继续自欺欺人。
当沈景之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用讽刺的语气和他说话时,他就无所遁形,做过的所有脏事全部暴露在大白天光底下,一桩桩,一件件,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的恶行。
愧疚无济于事,道歉于事无补。
他能做什么?
死吗?
以死谢罪,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无论是东方昆吾,还是邬源,都自私得令人发指。因为他的私欲,害了多少人,也害了他和盘黎。
昆吾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把脑袋埋进臂弯里,他无声地咬紧嘴唇,眼泪流了满脸。
房门被拉开,昆吾浑身绷紧,而后一骨碌翻身站起,狼狈地准备落荒而逃。
“太子殿下。”盘黎及时叫住他,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陪我说说话吧。”
昆吾攥了攥拳头,没有转身:“我……你好好休息,改日再……”
“昆吾。”
“嗯……”
盘黎将房门推得更开,先回了房:“进来说。”
昆吾长长吐出一口气,步伐犹豫地进屋,把门带上,就站在门边,不敢靠近半步:“盘黎,我——”
“当年的事,你我都有错。”盘黎倚在窗口,抬头望着湛蓝的天,“凡黎说的没错,我和你,谁也不比谁干净。”
昆吾薄唇翕翕合合,想说的话很多,最终只汇成一句:“对不起。”
盘黎自哂:“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何用?”他眯了眯眼,不大适应刺眼的阳光,“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我。”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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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找个地方落脚,再商议对付临涯的对策,三位神君却不慌不忙,悠闲自在的在于越的别墅里东看看西摸摸,一会儿评价茶味道欠佳,一会儿对着电视夸赞凡人花样真多,全然没有半点着急办正事的样子。
看上去相对沉稳靠谱的神启,从盘黎的房间出来,直接拉着妻子进了另一个房间,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带着怒气的争吵。
沈景之找了比较好说话的花语君来问了几句,对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让他也去睡觉,养足精神好办事。
接连几次被堵回来,沈景之寻思他们应该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只是不急在一时,旁敲侧击了几句,确实如他所想,索性放宽心,果真自己找房间睡觉去了。
他洗漱完躺下,给家里去了个电话,询问汪泽洋师父的情况,那边说已经把人接回家了,中午醒过一次,不像前几天那样呆呆愣愣的,精神头不错,就是不记得这几天发生的事。
醒了就好,记不记得不打紧。
沈景之松了口气,交代他们最近没事少出门。汪泽洋也没细问,满口答应下来。
他挂断电话,抖开被子准备裹好睡觉,抖着抖着就见房门开了,司悟走了进来。
他现在一见到司悟就臊得慌,也不大敢和他对视,若无其事地钻进被子里,含糊地打了个招呼:“来了?”
“嗯。”司悟知道他现在别扭着,便也不提那些让他害臊的事,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盯着被窝里隆起的一团,“盘黎的事,都弄清楚了?”
“差不多吧。”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着一双眼偷瞄他,看他又坐那么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没在这上面纠结,“东部和南部的事,他一开始就知道,估计是临时反悔的。”
“估计?”
“我猜的,我没问他。”他仰躺着,双手垫在脑后,“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你还记不记得越哥之前说昆吾本来是打算带盘黎一起去南部巡视灾情的,后来盘黎借口说家里母亲病重就没去,八成是临时反悔了,没法对自己的亲弟妹下手。他原本应该是想去东部报信的,只可惜去晚了,所以他给秀黎献了灵骨后立马就赶往南部,他看到秀黎的下场,不希望凡黎也魂飞魄散,所以抢先杀了他,送他的魂魄去轮回转世,然后他负疚自杀,陷入沉睡不愿醒来。我猜是这样,我今天进屋就和他说了几句话,看他的反应就知道和我想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