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孩子声音还嫩嫩的,况且他这身子发育得不好,年纪看上去更加小,与小孩子的甜声奶音更加相配。
君蓝音被君家严密保护,很少听说外头的传言,不知道贤月身世复杂,只是在此刻觉得这小孩子极为可爱,毫不怀疑地揉了揉他柔软顺直的头顶。
寄无忧几乎是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君蓝音一走,寄无忧便拉过他:“看不出来啊,你也会骗人了?”
贤月在少女背过身去的瞬间,方才天真稚嫩的口吻立刻转为一声轻笑,原本的声音低沉却清爽:“是师父教得好。”
寄无忧好笑斜眼:“我可没教你这个。”
他心里头愉快,但此刻有些人的心情,倒正好相反了。
薛晚尘褪去笑容,面色阴沉,见蓝衣少女想要放飞灵鸽,兀自出声道:“君二小姐,你还记得,问天楼十君子如今有几人吗?”
君蓝音不解他意:“几人?”
薛晚尘面色不悦,拧眉道:“只有区区三人!从前几次试炼,只选出一位的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不觉晓将我们送入这里,是要我们相互竞争,怎么会是让我们团结一心的?最先通过试炼之人才可被仙姑看中,你管好自己就行,凭什么要管我们?”
“我凭什么管你们?”君蓝音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指了指肩上背着的重剑:“就凭我修为最高,年纪最大,制得住你们这些收不住心的小弟弟。”
在年长者眼中,即便大一岁,那也是证明她更加成熟稳重的证明。
但薛晚尘脸色霎时起了变化,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中阴晴全写在了脸上。
“你、你……叫我什么,小弟……?!”
君蓝音似乎也察觉到她伤了这小少爷的自尊,又低眉解释说:“我嘴快说话直,并不是瞧不起薛少爷的意思,实在……”
“君二小姐不必多言。”薛晚尘暗暗咬牙,握紧拳,袖袍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你我皆是竞争对手,各自保重。”
“少爷!”紫云天喊着,慌忙追了过去。
“别跟着我!”薛晚尘吼时嗓音颤抖,“我一个人就够了。”
紫云天不甘心地停在了原地,但等到沙丘那头看不见薛晚尘的背影时,他又忙不迭,继续跟了过去。
起先,寄无忧只是沉默。
其实在当年,问天楼的试炼中破天荒地出现了三个合格者。
薛晚尘选择加入十君子,以得道升仙为毕生追求,为此付出无数心血代价亦不后悔。
紫云天自然跟随他后。
寄无忧离开问天楼,攥着他那一叠黄皮符纸,一头栽进人间的青楼酒家。
道路选择全凭个人,无关是非对错,他也并不再关注了。
但唯独紫云天,寄无忧留了些介怀。
他在试炼大殿初见紫云天,是在薛晚尘身后。
过了近百年,大家各自走远,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一直,一直站在薛晚尘的身后,讨好献媚,像一条忠诚,得力,又卑贱的狗。
寄无忧忍不住,终于问出了从前他未问出口的一句话。
“傻子!你还跟过去干嘛?你家少爷说了,他一个人就够了,何必还要跟这么一头倔驴?”
“少爷才不是倔驴!”紫云天骂完顿了顿,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越来越低,“少爷不要我,那也没办法,可我得跟着少爷,那是另一回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追了过去,背影与薛晚尘如出一辙。
第八十八章
伴着高温而扭曲变形的视野中,紫影渐行渐远,没入黄沙。
试炼开始不过半天,五人便已散为两队,各自飞远。
君蓝音面露悔意,望着茫茫沙丘叹道:“是我不好,阿嬷也总说我嘴太快,不知道看人眼色行事,净说些别人不爱听的话。
她攥起拳,神色间的坚毅逐渐明朗,睁开眼时目光炯炯有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我还是去把他们找回来吧,秘境太危险了,他们才两人,一定不好应付。”
寄无忧却摇头肯定:“不必追,他们会回来的。”
君蓝音犹豫不定:“可是……”
寄无忧佯笑提醒道:“我偷听时,还听说这第一层试炼是一道迷阵考验,若是一味向前走,还会回到原处的。”
“小、咳咳,寄公子你,真是听说了这些?”君蓝音立刻知错改口。
寄无忧微笑作应。
骗人说起来难听,却也是门技术活。何时该收,何时该放,都需从对方的神态表情中寻求答案。
果真如他所料,君蓝音沉沉松了一口气,宽慰笑出:“如此便好,那我们慢慢等。不过这儿太晒,我们先找片绿洲歇歇脚吧。”
停在少女肩上的白鸽应声起飞,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到蓝音臂上,用翅膀点了点东面的沙丘——依稀存在着一点极小的绿影,如若不仔细察看,很容易将其就此漏过。
君蓝音手背擦去额前的汗丝,灿笑回首:“就在前头,你们快跟我来。”
少女及膝罗裙很是宽松,因此步子迈得也大,飞速走了半晌过后,已经把慢慢悠悠的两个少年甩下大半了。
寄无忧一点没有想追上她的意思,反正在他的记忆里,直到他们的目的地——第三层深渊以前,相对都比较安宁平静。
贤月并肩跟在他身边,眨巴着眼看了过来:“师父,绿洲是什么?”
寄无忧思索时斜过眼角:“大概是……沙漠里的一片林子?”
少年眸中流露出些许意外之色:“沙子里面也能种树吗?”
寄无忧点点头,指向不远处凸起黄沙丘上的半片绿林,笑说:“像不像素面上放着的香菜?”
“……”
饥肠辘辘的小少年咽了口口水。
“咕噜。”小腹不争气地替他叫出了声。
寄无忧悄悄盯着他揉肚子的郁闷模样,好笑又心疼地问:“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就……四五天。”贤月握紧一小个拳头,冲不争气的小腹锤了锤,好像要将饥饿感打回去似的,“上一次还喝过粥呢,我以为不会饿的……”
寄无忧脚步微顿。
蒙尘已久的记忆中,飘飘忽忽地浮上一些模糊难辨的片段,组织,拆离,逐渐清晰。
那时候,他的年纪比现在还要小上一些。
仙鸣山派有三座峰,除去后来交到寄无忧手里的上青峰外,另两座峰上,各有一栋规模不小的食楼。
他那时还不是上青峰主,只是仙鸣峰众多名门弟子之中‘不那么普通’的一位弟子。
仙家也分名门寒门——世代修仙且出过大乘修士的仙界人家,尊为名门,而其余那些半吊子的,或是凡界出身的,都算是寒门出身。
虽然明面上不曾提过,但仙鸣峰收的都是名门弟子,其余那些,则都由万剑峰收去,实在入不了眼的,便扔到上青峰中去混混日子。
寄无忧生父生母走得早,以至于他连最低级的寒门都算不上,可他的待遇,却是拜入仙鸣峰,由掌门李怀恩亲自教授心法剑术。
众弟子摸不清原因,愈加眼红记恨于他。
于是每回食楼用膳,寄无忧一落座,身边一圈人便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在他周围制造出一圈极大的空当,孤立排挤,毫不掩饰。
寄无忧第一次遇见贤月,也是在那栋令人糟心的食楼。
他一如既往,要了一盘炒黄豆,半碟腌花生米,便坐进角落,背对众人,偷偷去摸袖口里藏着的小酒葫芦。
寄无忧一边把碗里的豆汁悄悄换成黄酒,一边盯梢四周,在桌角放了把钝口的木剑,时刻准备应付那些扰他酒兴的混账小少爷。
但那一天,总爱找他麻烦的几个大闲人却不见了踪影。
寄无忧畅快舒心地饮下最后一口酒水,眼神四下转动,才在他对面不远的打饭队伍中,注意到一个瘦小单薄的影子。
男孩个头还不足打饭的窗口高,像一只刚学会走步的小兽,步履踉跄,时而被人‘无意’撞翻在地,又一言不发地爬起。
寄无忧叼着竹签子,本可以趁此安然无恙地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定在了那个小少年身上。
小男孩穿着破旧,即便在素袍遍地的仙门中都显得格外突兀,他阴沉得像一团阴影,深深埋着头,细瘦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食碟,等在打饭的队伍最后,眼前的队伍却诡异地越排越长,总是轮不到他。
贤月之前的队伍中,堂而皇之地不断插人进来。
能排到他才怪了。
他心中这般想着,直腰起身,迈步走了出去。
寄无忧对贤月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两人都是无父无母,说不上谁同情谁。
可是一些与前人仇恨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借着那种理由,在他面前欺负一个全然无辜的小孩子?
他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
“卧槽!谁啊!”
“寄无忧!你他娘的绝对有病!”
“孙子!给我站住——”
碗碟破损音与骂声不断响起,冒着热气的饭菜在冲突中被残忍地忘在了地上,贤月闻着冰冷地板上散发的菜香,被喧声震天,宛如要拆楼一般的动静吸引了片刻注意,抬起头,短暂地望了一眼人群中心,正打得尽兴的青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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