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意那一两条恶人的性命——换做是阿月被人重伤,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那他还在担心什么?阿月能开窍,他本该比谁都开心,不是吗?
可寄无忧望着贤月锐刺般扎人的眼,心里却空空荡荡,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似乎有人在他心上悄悄剜去了一块血肉,他不痛不痒,却知道——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被他丢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月吗?”
寄无忧在回忆中艰难摸索,终于忆起一幕。
上青峰顶,清风和煦,落英缤纷,楚九渊站于树下,执一柄剑,碎云贯日。
再困难无比的剑招,都在少年手中娴熟绽放,一招一式,竟能令厌恶习剑的寄无忧看得入迷。
少年注意到他的出现,蓦然回首,冲他青涩一笑。
那分青涩,是寄无忧悄悄封存在心海之底的宝物。
小少年眼睫簌地抬起,被鞭子抽打过不下千遍,依旧站得笔直的双腿此刻竟是动摇地想要后退。
末了,他倾前身子,跪坐下来。
小声,却清晰地一字一句说:“我是师父的阿月。”
寄无忧眉宇微愣,浅笑地推了他僵硬的肩一把,“我也就说说,你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小少年跪坐反省,“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不是那些话的错。”寄无忧斜坐在墙边,揉着眼前微乱的头顶,“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作为还击,打也好,杀也好,其实也都是这些混账应得的。不如说,虽然手段比较狠……但我其实也看得痛快。”
贤月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了,踟蹰抬头,剥去锋芒的眼眸清澈无比。
“那,师父为什么还生气?”
“等以后回去了,不要再在人前做那些事了,如果因为保护我而暴露了血脉,他们会是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寄无忧曲起指节,弹了弹他的眉心,“你做你的正人君子,有什么闲言碎语,我替你扛。”
“可我不怕闲言碎语。”贤月的视线缓缓移至绽在他脚裸的伤口,“我怕你受伤。”
寄无忧心下宽慰许多,揉着他的头顶问:“你来这儿多久了?十个月?”
幻境一年,现实……恐怕一天都不到。
自从离开地宫后,寄无忧意识到幻境里外时间并不对等,这才急匆匆地想去找不觉晓要回徒弟。
“久一点。”贤月应声回答,凝思着,似乎在心里捏手指数数。“有十二年了吧。”
“……十二年叫久一点?!”
寄无忧听到这三字一下弹起腰,牵到伤口,抽痛钻心摄魂,疼得他只能乖乖缩了回去。
十二年……岂不是从出生时起,阿月的神识便覆盖其上了?
“嗯,不知道还有多久。”贤月对上他的眼,问:“师父来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捆竹简?”
寄无忧点头承认。
“当时师父睡下了,我便去找她询问身世,才被送进了这里。”贤月沉下眼,匀速解释说:“仙姑说,我从前还有一个身份,她与我的父母有些交情,才替我储存了这些记忆。”
寄无忧怔了怔。
“所以你真的是他。”
他虽是猜到了,但真的得到肯定的答案,悬石落地时,又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嗯。”贤月谈起这些事,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琐事,“师父不必担心,这天地山海也都不过幻境一隅,即便我死了,也不要紧的。”
“……怎么就不要紧了?你在这里受的伤,哪一处不是疼在你自己身上的?”
寄无忧气他又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怒火冲冲地道:“不觉晓说不定正在某处看我们受苦呢,既然她认识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贤月是谁,而他又出了什么事呢?”
“起初,我也那么想的。”贤月低眉讪笑,心里掠过无数过去的画面,“但来了以后我才知道,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的,”
他所独自面对的孤独,排挤,以及一切残忍又单纯的恶意,像一片钝了刃口的刀片,年年月月日日地勾勒雕琢,终于断筋挫骨,将冷漠刻进了他的灵魂之中。
“我不是不想抵抗,只是……我想知道从前的我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失去记忆,成为师父所认识的‘楚九渊’的。”
寄无忧见他神色凝重,弯眉无声一叹,担心他一蹶不振,又微笑移话道:“可那捆竹简我之前才在屋里见过,难道阿月那时是在骗我?”
“那也是师父先说谎的。”贤月努起嘴,“我等了快十三年,可师父一来就凶我。”
他这会儿不是楚九渊那副成年的修长身材,而是矮他一截,不过才十二岁的少年贤月。
因此贤月用着这张脸,和这具满是伤痕的残破身子,一低下头揉起眼泪,整个人便显得小小只的,委屈又可怜。
“是师父不好。”寄无忧不禁搂起他,揉着他的脑袋哄:“哭也没事的,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小孩子嘛,有点小情绪,正常。
换做从前,寄无忧最烦小孩子在自己面前哭闹,可一想到这具身子里装的是阿月,他怎么都讨厌不起来,见他小声哭泣,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块儿疼。
贤月揉着眼,鼻子抽了抽:“眼睛疼。”
“给我看看。”
寄无忧担忧地捧住他的面颊,想要挪开他遮挡双眼的手。
被遮蔽的双眼下,少年的唇忽地狡黠笑开。
“骗你的。”
眼帘落下一半,倾身凑前,将脸贴了过来。
寄无忧颈后被一道力量压制,将他揽了过去。
贤月的指节瘦得吓人,像被折断成三段的火柴,力气却出奇的大,揽过寄无忧脆弱的脖颈时,力道几乎快将他折断。
寄无忧原本可以挣扎着摆脱少年。
但他双眸缓慢睁大,眼睁睁地看着卷密的细睫离他愈来愈近,几乎要触到他的眸下。
也许是出于愧疚,出于足腕处的疼痛不便挪动,以及少年眼中暗不见底的痛楚。
他没能逃开。
轻启的薄唇,被覆上了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
双唇相贴时,他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在自己唇下轻微颤抖,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在此刻,却像是惑人的毒,将一帘帘按捺已久的感情催生至顶点。
他贴在他唇上,微弱吐息。
“师父,我好想你。”
第八十六章
寄无忧愣神间,微张的唇被少年钻了空子,舌尖轻轻刺入,动作好似鸟雀啄食,一下下,将淡淡的血腥气拥入唇舌之间。
他下意识想逃开,可下颌被捏在少年拇指间,不容他动弹分毫。
唇齿掠过津液,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舌尖一路游过,由脑后蔓入脊髓,似乎要将他的意识融化。
羽睫轻颤时,他睁开恍惚的眸子。
——却是贤月过分年轻的相貌落入目中。
寄无忧瞬间清醒大半。
再回过神来时,少年的唇已是抽离而去,只留下那冰凉的触感,还在他贝齿间隐隐发着烫。
面上的温度这才迟迟升高:“你……你怎么……”
……你怎么还伸舌头进来!
他话都说不清了。
少年脑后挨了一记拳头,捂着头‘哎呀’一声,眨巴着眼,眸里泪光闪烁,可怜巴巴地问:“师父不愿意吗?”
寄无忧:“……”
少年正经向他解释:“我们现在都是小孩子,亲一亲没事的。”
寄无忧哭笑不得:“什么歪理!”
眼看少年的脑袋又想凑过来,寄无忧急忙出手,一把按开了贤月。
“……你现在还太小了!”
“那师父觉得,什么时候不小?”贤月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可以等。”
“试炼要开始了,快走吧。”
寄无忧站起身,背对着少年,他脸上滚烫,抑不住胡乱打撞的心脏。
“至少……等回去了再说。”
“嗯。”贤月笑着跟过来,眯眼盯着前者红透的耳尖,“我帮师父记着。”
“……”
不需要这种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啊!
一路上,寄无忧胸中咚咚撞个不停,不敢回头看他。
谁又能想到,一直为人所鄙夷的淫仙,其实根本未做过这类亲热之事。
好在阿月变成了小孩模样,给人的刺激还不是太强。
万一出了幻境,回去之后,他还这样,他又该……
寄无忧甚至不敢细想,涨红的脸也不敢见人,他埋着头,匆匆领着人来到后门,进入了真正的试炼大殿。
大殿中密密麻麻拥了一堆人在,一件件素袍白衫拥来挤去,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他原本还有担心,怕他们走进来会引人注目,但好在恰好有个大人物捷足先登,帮他们引开了注意。
“薛大少爷!”
正门大开,徐徐迈入一个挺拔高大的影子。
薛晚尘在众多弟子中格外醒目出众,并非是因为他身形挺拔,气宇非凡的缘故。
最为醒目的,一是那极有特色的,设满城府的笑,二则是他身后时时刻刻跟着的一袭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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