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叹息着退了出去,没有再劝。
妖怪的灵窍总是不如凡人玲珑剔透,爱啊恨啊由着自己的心,又痴又傻又固执。
商响还疯,还不要命。赤裸裸热腾腾血淋淋的一颗心掏出去,被人冷待了摔碎了作践了,他连头都不回……
肖吟醒来那天很冷。
没有下雨,只是化不散的阴湿。
商响喂完汤药,想给他再加一床被。
抱着被子回来的时,沉睡了半月有余的肖吟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盯住自己,瞬也不瞬,视线笔直。
像极了有一年下山偷核桃,在村头遇见那只绿眼睛的扁担纹花猫。
肖吟低头笑了两声,又抬眸:“你傻了吗?”
商响被唤回了不知落到何处的魂儿,结结巴巴:“你、你醒了?”
“你是谁?”道士歪着头,眉眼清澈又无邪。
才露头的喜悦凝在了脸上,商响傻傻的抱着被张口结舌:“你……”
“我忘记了很多事。”含笑望着傻乎乎的老鼠精,肖吟说,“但我觉得我认得你。”
我认得你……
一句话,便叫商响忘记了断尾巴的痛。
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一颗一颗,不像珍珠,像雪粒子,划过脸颊,没有半点热气,聚在下巴上,浸得绀色被面一小片湿。
肖吟心头波澜起伏——
是心疼。
又不止心疼。
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拉过紧紧攥着被子的手。细细的手指,留着浅浅的疤。
被子掉到地上,哭傻了的小老鼠跌进自己怀里。
抱着的感觉很软很好,也叫肖吟说不清的混乱慌张。
“别哭别哭,是我欺负你了吗?”
怔怔的不敢动,商响抬头偷偷看肖吟,却被对方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竭力忍住眼泪,妄图粉饰太平:“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
是高兴吗?或许也有。太复杂的情绪,商响形容不来。
“为什么高兴?”
心在别别跳,张狂的鼓动着要震出胸腔。商响从没离肖吟这么近过,偎在他胸前,还被箍住了腰,稍微动一动眼皮,那让自己疯癫发狂的色相便落入眼中。
他有些迟疑,觉得是梦境,偷偷咬了嘴唇,却又觉出了疼。
可还是惊艳,还是着迷。想染指,想冒犯。
想得五内俱焚,胆大包天。
“因为你醒过来了。”
被诱惑了的商响讷讷说。
听罢这话,肖吟不可抑制的觉得欢喜。这只小老鼠,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只有他。
“我是谁,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不想撒手,怀里有只老鼠的感觉很奇妙,箍在腰上的手臂再使了一分力。
贴的更紧了,黑而圆的眼睛近在咫尺。
湿漉漉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唇绽出一丝笑,像是一朵白色的花,里面藏着红色的蕊。
“你叫肖吟,我是你男人。”
狡猾的老鼠精面不改色的撒了个弥天大谎。
这谎说的太不着调,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肖吟推开的觉悟。
可是却没有。
漂亮的道士只是看着他,嘴角含笑地看着他。很高兴的样子。
“那你是谁呢,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痴缠缱绻,像是对待前世的情人,温柔又蛊惑。
眼前晃过梧桐树下茕茕而立的百合花。瞬间,血液冻成了锋利的冰碴,刺在身上,又冷又痛。
可这时光不是他偷来的,是他用尾巴换的!
忽然有了底气,老鼠精抬起下巴:“我叫商响,你记住了!”
管他呢,管他呢,就算只有一时一刻也认了!
贪得无厌的妖怪总也学不乖。
“嗯。”肖吟点头笑,眼里盛满了一汪温柔的月亮,“我平时怎么喊你?响响吗?”
刚才还胆大包天扯着谎的商响愣住了。
过了这么多年,认识这么多人。会叫他响响的,只有老鼠娘。
摇摇头否认:“没有,你没这么喊过我。”
“那我叫你什么呢?”肖吟对称呼似乎有种超乎意料的执着。
搜肠刮肚的想,却实在想不出。
因为肖吟从没有认真喊过自己。
“响响。”又叫了一声,鼻间萦绕着温热的吐息,两个字念得真切又清晰。
叫人心颤。
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商响瘪嘴忍住泪,横眉冷眼,改不掉口是心非的毛病。
明明……明明就欢喜得要命。
肖吟低头凝视他:“这么委屈?生气了吗?”
当然生气,那一桩桩一件件,换了旁人早就琵琶别抱另觅新欢了,也就是小爷这么……这么……
一口白牙磨得咯咯响,商响忽然死命咬住肖吟胸口。
他是真的发了狠,鲜血很快透过雪白单薄的中衣。尝在口中,腥膻粘腻,却又痛快过瘾。
肖吟没有出声,伸手轻轻拍着商响的背。
似安抚,又要宽恕。
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但叫商响恨成这样,那就是罪大恶极。
那时,灵魂在混沌里沉沉浮浮,眼前脚下皆是虚无,本以为会死,可有双眼睛总也抹不去,黑而圆润,像上了层釉色的桂圆核。一梦醒来,前尘尽去,仿佛在轮回中走了一遭,将滚滚红尘中的七情六欲全都淘换了个干净,脑子里只剩下那双要拼命的眼睛。
在那双眼里,仿佛世间千载以来只有他,天地辽阔间也只剩下他。
那是商响的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寻到了。
第二十章 清白
那场浩荡雷劫中,肖吟伤了灵识。不认得自己,只认得商响。
和尚知晓一切来龙去脉,因而唏嘘喟叹。却不知是该叹肖吟总算能断了不该有的执念,还是叹商响疯魔癫狂……
到底还是不忍心,他可怜商响的痴。
喉结滚动,将真相咽回。
趁着肖吟小睡,和尚偷偷问:“他总有一天要想起来的,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商响笑,漆黑的眉眼弯弯,满是不在乎:“骗来的日子,有一天是一天吧。”
倒也通透。
厨房里,商响将山药切成末,和着糯米熬了一锅粥。
弓着背脊,蜷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双眸映着跳动的火苗,迷迷糊糊觉得困。
他终日惦记着肖吟,已经许久未曾安眠。
砂锅里的山药粥咕嘟咕嘟响,接连冒出一个个粘稠的气泡,逼仄狭窄的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米香。
商响在厨房就着柴火的烟味填饱了肚子。
又盛了一小碗粥,端进肖吟房间。
“你到哪儿去了?”
被那双漂亮眼睛盯住,商响有些无所适从,只将手中的碗递到肖吟面前,故作淡定:“吃些东西吧。”
肖吟笑了笑,眉目间至纯至真:“手没力气。”
“也是……”商响端着碗,侧身坐到硬邦邦的床沿上。不远不近,是有分寸又叫人心痒的距离。
握着调羹的手指和勺柄一样白,从瓷碗中舀了半勺粥,送到肖吟嘴边。
垂下眼皮,肖吟低头看着那只指节泛白的手,像紧张,又似讨好的轻轻颤着。
伸手包住连勺子的拿不稳的手,低头喝了一口粥,米粒滑过舌尖,又绵又软。
商响慌慌张张的抬头,带着点惊讶又有点受了骗的懊恼:“不是说手没力气吗?”
“刚有的。”肖吟说。
一本正经,不像撒谎。
手把手的继续喂了一会儿,商响烫了指尖红了脸,肖吟心满意足的喝了个饱。
喝到最后一口,肖吟动了动手指,把瓷白的勺子推到商响唇边:“我喝不下了。”
商响更慌,却又鬼使神差的张了嘴。
苍白的唇瓣哆嗦着,粉红舌尖舔去了沾在唇角的一粒米。眼神虔诚无声,有种说不出的情色,意外的叫人动心。
“还喝吗?锅里还有。”喉结滚动,商响咽了口口水。
肖吟摇头:“我困了。”
语气不像他,尾音长了半拍,有种缠绵的味道。
商响愣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那你睡吧,天都黑了。”
刚才还称困倦的肖吟被这话激起了精神,带着点儿困惑不解的委屈,拉住了从棉褥子上移开的手:“你不和我一起睡么?”
“诶?”商响比他更困惑,也有种隐秘的欢喜堵在心头。
但到底还是清醒的,没蠢到底:“你不喜欢和我一起睡。”
说完,商响轻轻笑,起身要走。
“我喜欢的。”
肖吟不肯撒手,眉眼间带着点儿倔强。
不像他。
神情不像,说出的话也不像,却叫商响心软心痛。
他不懂情爱,只装了一腔不要命的痴心。到今天,才多少知晓了点话本里讲的缱绻缠绵——
叫人痒,痒到心里,又叫人妄想妄为。
放下碗,商响利落的除了灰扑扑的棉袍。里面是米白棉布做成的中衣,同一块料子的袭裤,带子扎在细腰上,胸口脖颈肌理苍白。
漆黑的眼里情意流动,不是故意,也未卖弄,那种热望便是说不出风情。
不至于叫人意乱情迷,却也是勾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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