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小女孩。
是我被关起来后,唯一想着我、念着我的小姑娘。
她从小娇生惯养,从来都是十分金贵,稍有一个不顺心便要躲在娘亲怀里哭闹撒娇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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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下颌崩得紧紧的,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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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放任她自由、放任她从此必须一人面对纷乱的世间,接受自出生便开始的不公。
我即使再不舍,也希望她将来出落成大方娇俏的姑娘,盼着她懂得、接受生命中无数个不由己、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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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看不了她这一身的伤,以及愈发孱弱的身子。
众人捧在手心的小丫头,怎么能被祸害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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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面,我几乎是挣扎着跑过去抱住她,锁链不期然撞到肋骨上,疼得止不住闷哼,也想抱抱她。
“三叔......”
杏留声如蚊蚋,看到我奔过来,张着双臂期盼着我。
埋在我怀里时,我才惊觉她身上冷得吓人,不断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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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愣了不知多久的众仙家从茫然中回过神,渐渐又围了过来,将我与杏留围在人群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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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整个鸾族,便是真的只剩我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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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十分颤抖地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语气放地很轻,嘴唇开阖几次,才说出话来。
“...别怕,三叔在呢,三叔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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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说的是,别怕,三叔会护着你,会带你回家。
可我忽然悲哀地想到,我们早就没有家了。
我们如今唯一的倚仗,便是天界的恩赐。
盼着他——高高在上的天君,随口一个赦免,我们才能活。
但,这梦太美,终是要落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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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君再度开口时,声音依旧不见温度,先是斜睨着我轻哼了一声,随后盯着不多时跟进来的云昇道:“战神,你应了我什么?怕不是忘记了?”
“未曾想战神年纪轻轻,便有了健忘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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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紧牙关,恨恨地瞪着天君。
当真是人面兽心、丧心病狂者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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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怀里的小姑娘抽泣声停了,人也安静下来。
布满脏污的手上紧紧拽着我衣领,依旧颤抖,死死地抱着我。
俨然不是离开云深殿那日自信、明媚的姑娘了。
良久,我安慰地拍拍她瘦弱的肩膀,以仰望的姿势瞪着那波澜不惊的人。
忽然产生一种突如其来的放松与释然。
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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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他许久,竟开怀地笑了出来。
开口时却掩盖不了话语中的凄凉,近乎膜拜着这威武高大的男人道:“天君,六界之主,统领众生的高高在上的神......”
“你——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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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再折磨我了。
我何德何能,被你放在心上,时刻要记着我,算计我。
我早就束手无策,却还要为了不知名的感情苦苦支撑。
与其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听从外人的支配而反抗不及,便——就此放下。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如今说来,早就没意义了。
也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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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伴着杏留,杏留伴着我,便——去寻二哥和葭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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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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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疲于回头看云昇。
却能感受出那道明晃晃的目光直直射在我身上,几乎要将我烫出个洞穿身体的血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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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我脖颈一痛,上面箍着的锁链便被扯紧,猛地向后一扽。
我原本就使不上力气,此时整个人直接向后仰去。
云昇上下颠倒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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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时竟忘了身处何处,面上的表情狠厉决绝,眸中透着野兽般危险的光。
“你想去死么?青渠?”
不过片刻,他脸上就染上了一层怒气冲冲的红。
与平时外人眼中冷心冷脸的天界战神不尽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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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我却格外清醒。
余光能注意到周围每一个神色或诧异或震惊的人。
可云昇显然已不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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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众人面前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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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他暴怒的脸,感觉我们之间像是隔了道结界,将他的怒气与我的平静泾渭分明地隔绝开来。
我像是失去神智的痴儿,完全体会不到他的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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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死?!”他咬牙切齿地质问我。
我无言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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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的铁箍紧了又紧,我逐渐喘息困难,脸憋得发红,却依旧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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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总阻我,你以为这便是我想要的。
苟且偷生、苟延残喘。
可我不乐意。
这只让你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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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逐渐开始窃窃私语,三两地聚在一起,互相看看,都是看好戏的神态。
过了好久,云昇的手猛然松下来,我随着落空的力气跌了回去。
狼狈不堪。
我很想捂住杏留的眼,叫她不要看。
太懦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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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主座上的男人轻咳一声,周围逐渐变大的声音蓦地就低了。
或改为低语,或噤了声,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了。
“也好。”天君面上带着眼见的为难,“鸾族为祸世间,若真能诚心赎罪,倒也能平了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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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挑着一边眉毛看看向云昇:“战神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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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喘着粗气,目光似刃,黑白分明的眼珠怒瞪着我,竟是连天君的话都不愿答了。
天君于是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战神以为如何?”
云昇却像极了刚才的我,一声不吭,不顾君臣礼节,双拳紧握,青筋爆留,浑身忽然暴起浑厚的灵力,一瞬间便将周围跑来凑热闹的修为低下的小仙震得耳目出血,惊慌失措地往后移开数步,再不敢上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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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神!”天君猛然拍案而起,厉色道:“真是荒唐!这还是在天界,在金銮殿!你想干什么?!”
几乎在他话落的同一时间,自殿外忽然涌入一众身着甲胄的兵将,从外圈将殿内众人围起来,两步一人三步一哨,围得密不透风。
看那架势,即使面前的是足够与之匹敌的天界战神,他们也无所畏惧。
只是听从天君的召唤,执行命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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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偷偷打量着高处统领者的神色,生怕眼前这战无不胜无往不利的战神忽然失了神智,让他们无故受牵连。
天君站在阶上,面上覆了一层寒冰。
我跌坐在地上,茫然四顾。
杏留在我怀中,如幼兽寻求亲人的庇护。
云昇直直站着,整个人崩成一根弦,剑拔弩张。
众仙噤若寒蝉,天兵天将利目竖起,紧握着兵器虎视眈眈。
所谓众生百态,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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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打破了这场无尽沉默的,是杏留。
她忽然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明明该是惹人怜惜的模样此时看来却颇为凌厉。
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皴裂的唇紧紧咬着。
她看着高台上的人,与母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目中不见喜怒,不悲不喜。
“天君,你做的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深夜被噩梦惊醒时,可有一丝悔过?”
她顿了顿,微微仰起纤细的脖子,缓缓转头环顾四周,视线在每个负手而立的人脸上滑过,瘦弱的脊背笔挺,像朵洁白苍翠的水仙一样娇美惑人。
与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不相同了。
“还是说,你们心里明知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却不愿承认对错了?”
“做个看热闹的旁观者或是拥护凶手一同往弱者身上插刀子,嬉笑着看我们像条狗一样拼命求生,看着地上我们爬过留下的血痕,你们藏在心中的黑暗就能借着凶残一齐发泄出去吗?”
说到这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十分凄凉,在鸦雀无声的金銮殿中回荡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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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才是魔,你们天界、你们天族、你们四海八荒袖手旁观的所有人——才是那只披着羊皮的狼,是世间最凶残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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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殿内又沉寂下来。
变得死寂,变得诡异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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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高处的人忽然眉间一凛,厉色和怒意在脸上浮现,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抬起,掌心瞬间凝聚一团金色的光,朝着阶下的我们轰来。
那团光束宛如离弦旳箭,瞬间滑过空间,刺破凝滞的空气时发出裂裂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威力,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经打到身前,杏留纤弱的身影下一刻便被金色的光吞噬,紧接着是令所有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与血肉喷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