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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想,若是今日我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不用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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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彼时我看到自己的身影落在他泛着淡金色光芒的眼眸中,身上的白衣在他眼睛里映出雪花一样的色泽,我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装作懵懂的模样,唤了他一声。
“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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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坐得太高了,以至于他在我眼中,只剩下了那玉雕似的面容与宽阔的肩。
我佯装看不见他手中握着的泛着冷光的锏,见他不理我,问:“你有何事?”
他还是不理我。
只是眼中忽然像是生出了一汪泉水,晶亮逼人,额间的痕迹昨日还有,今日却隐去了。
他似乎叫我了我一声“阿青”。
似乎。
因着我看他嘴唇开阖,十分干涩,并未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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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多久,我抓紧手下生硬干冷的树杈,终是被这空荡荡的寂静折磨得狠了,颤抖着问他:“你要……去哪儿?”
☆、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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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走了。
我看着他一步跨过云深殿的大门,跟早在殿外集结完毕的队伍打了照面,随后就听到他用格外严肃洪亮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出发。”
黑压压的人群远去,镶着铁片的厚靴踏在石板上,整齐划一的哐哐声像是踏在我的心上,随着队伍走远,声音也由一开始的震耳欲聋逐渐变得不可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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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待了许久,就像杏留远行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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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又剩下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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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不知是何时回到小院的,明明寻常时云昇不在,也是我一人,并不觉得如何。
可如今却觉格外冷清。
甚至感到有凉风吹过时刺进骨缝,化成了利刃,在血肉中翻搅。
冷到我险些怀疑血液都结成了冰,只消我勾勾手动一动,便碎成无数冰渣,风再一吹,便散了。
我整个人都碎成渣,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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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从前一样将竹椅搬了出来,放在院里的柳树下,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知为何,我苟延残喘着等的后果,至今也未等到。
天君莫不是忘了我?
虽说我现如今孤掌难鸣,到底还是个他眼中“有异心”的存在,一直这么晾着我,他睡觉时不会不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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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应了我所想那般,云昇带兵离去的不知第几日,我方将他写给我的东西——人间叫做情信的,叠好收入怀中,同另外几张放在一起,一声带有病气的轻咳便将我愉快的心情打散。
抬头看去时,嘴边还留着云昇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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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鸾儿,你倒是自在。”
头顶的人遮住了大半日光,面色上是一片阴影,我辨了许久,未看清来人,却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将军。”我并未起身,仍旧倚在竹椅上,淡然处之。
头顶的人忽地笑了一声,随后并不见外地矮身在我边上蹲下来,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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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动动眉毛,长久以来练就的耐性让我八风不动,泰然自若地眯起眼睛晒太阳。
据我所知,他此时只身前来,定不是来捉我的。
有些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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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若天君还不抓我走,我从未回信给云昇,倒时候天君不来,他倒要偷偷回来了。
要不如何消解他夜夜减去的清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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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许久,身边的人终于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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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来捉你的。”
宣俞声音低哑,有些迷离了。
“我也未将你的行踪告知天君…但他心里该是清楚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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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疲于应付我这小喽啰。”我接了话。
宣俞一愣,转头看着我侧脸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
我倒不知我长得有何可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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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将军,你如今还是将军么?”
“是,”他说,“自…后,我便官复原职了。”
自他在鸾族扮猪吃老虎后,回到天界,依旧是那个受人敬仰的战神。
我挑了挑眉:“那你可知云昇现在在何处?”
“知。”
“那你为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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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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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俞竟被我这简单的问题问住了,一时间嗫嚅不语,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他也不用回答了,因为我从他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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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天君那颗时不时便要猜忌的心又对他发生预警,这次指的人,就是宣俞吧。
他与我二哥交情甚深,与鸾族来往密切。
即使他如今已眼睁睁见着二哥殒身而不动声色,对鸾族的祸事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即使他目光真诚,始终追随着天君的身影。
却永远也抵不过高位者的猜忌、怀疑。
但宣俞身为战神,功绩显赫,身后自有一众追随者,无一不对其拱手称臣。
若要像鸾族一样除去他,显然是不可取的。
那便只有——架空他。
任他“大权旁落”,从而在人们视野中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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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勾着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
语气中俨然是“果然如此”,轻声说道:“云昇马上就要超越你了,你会被人忘记,那些你曾看重的、奉为圭臬的东西,都要消失了,你的时代会落寞下去,你——最终也会被众生抛弃。”
我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面对这个间接杀了我二哥的男人,我明明该感到兴奋,感到痛快才对。
可事实上,我每说一句,心中横着的刀子便往前刺一分,淋漓的鲜血从胸口涌出来,无形中将我的衣衫染红,浓浓的血腥味飘进鼻间,令我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出自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
☆、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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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俞听到我的讽刺后并未气急,反而面色十分平静,仿佛我方才嘲笑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旁人。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应道:“是。确实如此。”
“早晚有一天,众生会抛弃我。”
他语气凉凉的,从前听起来清亮如水的声线不知何时变得低沉,甚至带着虚弱的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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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他悲哀的语气,不由转头打量起他的面容。
方才逆着光,我也并未着眼细看。
如今看来,他…孱弱了些。
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重病折磨了许久的青年,原本身体康健,身形健壮,如今却骨瘦形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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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心中那点所剩无几的怜悯,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算是安慰道:“你也不必如此颓废……”
好吧,这不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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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琢磨措辞,宣俞原本垂下的眼眸一瞬间抬起,落在我眼中。
他犹豫着开口:“你…是不是也恨我,合该被碎尸万段,不得超生?”
我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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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带着一丝难以窥见的紧张,仿佛只要我点个头,粉饰太平的面容便会一瞬间碎裂,裂开道道像是许久未逢甘霖的土地那样的裂纹。
我斟酌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如果你这样的人也要恨,那我恨的人、盼着灰飞烟灭的人,岂不是多到数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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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已经有许多人问过我类似“恨不恨”、“怨不怨”这样的问题了。
而我每次回答时,都是否定。
或我真是个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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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我回答后的宣俞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答案,或许在他心中,早已做好了我一点头,他便转身离去的准备。
如今我这样一说,他倒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二哥的死,给他带来的影响或许不止那日殿中悲痛的哭喊和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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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宣俞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忽觉身处冰窖,四肢僵硬不能自己,待平静后再度回顾梦境中或美好或惊惧的画面时,二哥浑身浴血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的模样,终将称为他永世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他心中的怨、恨、痴、嗔又如何凭空消解呢?
他怎么释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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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与宣俞一躺一蹲,窝在那颗被冬日欺凌的只剩下枯枝的柳树下,吹着寒风,我听着他与我讲了许久二哥的故事。
那时我还没遇见二哥。
那时二哥也不过我现在的年纪。
那时二哥依旧是谦谦君子,淡漠从容地走过万物,走过衰败或兴盛的一草一木,眉间舒展,嘴角挂着淡笑。
或许那时葭凝姐姐还跟在他身后。
身边还有此生知己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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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又落了雪,纯白的不掺杂质的雪花将我和宣俞的头发染成白色。
可我们并未躲避,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天色变化与温度的低迷,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