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已近黄昏,云昇一天未见,我原本躺在院中的竹椅上看话本,方感百无聊赖时便听院门一响,抬眼便看到一灰衣女子喊着“三叔”向我扑来。
我只消听个声音,便知这是杏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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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枉二哥取“幸留”二字为她祈福,这小妮子当真是躲过了那场浩劫,护送她躲避追杀的护卫们越来越少,最后一个护卫知逃脱无望,便将她打晕藏在山中黑熊的洞穴里,只身挡了所有目标,最终扛不住天界的追杀,死了。
而杏留不仅躲过这一劫,还恰逢洞内狗熊外出,没了刚出龙潭又进虎穴的危险,醒过来后顾盼茫然,却不敢再回鸾族,只得只身一人晃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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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得不佩服这小丫头的勇气。
也不知她这性子到底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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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云昇派的人寻到她时,倒是遇到了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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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头看了看跟着云昇一起进来的一瘸一拐的毛头小子,挑了挑眉。
“这是?”
我拍拍杏留的肩膀作安慰,其实十分想把她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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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又惨又难听,吵的我有些头疼。
而且我一想起她以前把鸾医的胡子都拔了一把火烧光后二哥将她按在桌上揍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模样…
我这身衣服是新的,上好的云锦料,可别弄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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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终是将她一把拉开,指着她身后的青年问:“这是谁家儿子?你的压寨相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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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的压寨相公!”
杏留抽抽搭搭地说,大概是太想念我,此时还呜呜地哭着,一个个嗝被她打得颇有节奏,看都不看身后手脚都快不知往哪儿放的人,哽咽道:“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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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巴掌拍到她后脑勺上,拧着她越长越丑的脸:“骂谁呢?信不信我再把你丢到狗熊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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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句威胁竟然这样管用。
只见杏留听到我的话后愣住,凄惨的哭喊跟被点了穴似的停住,眼睛瞪大,下一秒就踉跄着往后退去。
将原本就站在她身后的青年撞了个趔趄,奈何手脚不灵便,便没站稳,直直倒了下去。
“嘭”一声闷响,尘土从地上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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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闷哼一声,也终于开了口 。
“三殿下,我是鸾医的孙子。”
哦,不是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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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之前参军那个……”站得离我三丈远的杏留小声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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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直站在一旁不出声的云昇看了整场的鸡飞狗跳,此时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前几日找到他们时出了点误会,都以为对方心怀不轨,便误伤了他。”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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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留下山后歪打误撞地遇到领命执行任务刚从从外面回来青年,对了口供,二人便结伴而行,逃难去了。
被云昇派去寻杏留的那些士兵不识这青年,只以为是亡命徒,而青年看他们身上穿着甲胄更是恨得牙痒痒,两波人一遇上,还来不及说上几句话便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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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少年。
平心而论,他虽是鸾医的孙儿,我却没从他脸上看出有任何与鸾医长相的地方,盖是他没准也是鸾医从哪捡回来的孤儿。
当初为了给鸾医安放他捡破烂般捡回来的那些孙子孙女们,老鸾君特意给他批下个大院子,专供这些来路不明的少男少女们生活。
我在鸾族时原本也很少出门,只知确有其事,却未曾亲眼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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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青年相貌平凡周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从头到尾只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敬模样。
我倒不知杏留一直放在心上的情郎是这样一个人。
却也不禁提起了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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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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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私下问过杏留,是否心怀恨意,是否想将天君碎尸万段。
那时杏留先是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嘴角的笑意再度挂上,接着轻声告诉我说:“不会。”
我看着她眼里的神采,竟感到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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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留也早就不是我记忆中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她的心事很多,最隐秘的一处,藏着她从小长大的家,藏着她再也见不到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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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以前爹娘盼我有出息,像个知书达理的深闺小姐,将来嫁个如意郎君,一生不见悲苦。可我做不成那样。如今我悠闲自在,心中没有恨,也没有怨,在这大千世界里犹如蜉蝣自在遨游,随心所向,虽不见辉煌,却自得极了...我会好生活着。带着爹娘的份,好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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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她裹在一身灰扑扑的衣裳里,上面不见绫罗刺绣,也不见玉佩宝珠。俨然像个经历颇多的来人,举手投足间沉静不少,眉间舒展,眼眸望向不知何处,皆是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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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女孩没了。
我悲哀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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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留陪我待了两月,离开云深殿时,是独自一人。
她身边总跟着的那个青年不见了,我注意到了,却没问。
小一辈的事,便由他们自己抉择吧。
遇到的终会遇到,错过的也最终错过。
我将整理好的衣物与细软都放在乾坤袋里,交给杏留时珍而重之地握了握她清瘦许多的手。
我鸾族的女儿,自是寻常的凡夫俗子比不了的。
她比从前清减许多了,面上不施粉黛,却十分好看。
我以前总说她丑,其实她一点也不丑。
二哥与葭凝姐姐的孩子,哪儿有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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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不了云深殿,便央云昇将她送出天界。
看着杏留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记忆里总向我讨要小玩意儿的小女孩、千层结界外大咧咧啃桃子的小丫头,都与如今这个远去的身影重叠。
隔着几十丈,视线就模糊了,我看到杏留似乎回了头,遥遥望了我许久。
颇像是送丈夫远行的妻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朝着杏留的方向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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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杏留未曾问我最终会如何,我也不曾问她要去哪里。
天大地大,哪都是我的归处,哪都是杏留心之所向。
我终是断了一段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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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回来时,看到依旧站在云深殿大门口的我,心疼地皱紧了眉。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我身边,不顾周围是否还有旁人经过,伸手将我抱进了怀里。
我将下巴放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一言不发。
云昇抚着我背后的长发,安慰我道:“你不要担心,我会让人时刻注意她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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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一下,感到心中很累,淡淡道:“她若是知道了,定要跑回来将你大卸八块。”
“随她,”云昇温声道,放在我背后的手移到我颈后,开始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她若要将我大卸八块,阿青记得替我说说情。”
“说什么情,”我轻声道,“你一个堂堂的战神,还奈何不了个小姑娘么?”
“奈何还是奈何得了的,只不过到底是我的侄女,我应该让着她。”
我一愣,“怎么就...”明明与你同辈,就成了侄女了?
话说一半我就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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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地痞流氓?”我哭笑不得,“以前明明很乖,长大了怎么脸皮这么厚了?”
“怪我?”云昇怅然地叹了口气,听起来十分委屈,“你总躲我,我若不主动出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你的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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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与云昇说很多,聊很多,却始终无法给他关于情爱的任何回应。
一个字都不能给。
包括在那日不可言说的亲昵里,我也始终未说过一个算是承诺的字。
不是不愿,也不是对云昇的感情感到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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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相反,我都能真切的感受到。
甚至想沉溺在这深不见底的温柔里。
或许长久下去,他终究会成为大千世界里的尘埃等闲,也成为我眼里仅有的风花雪月。①
成为我最割舍不下的那个人。
也正因他终将成为我最割舍不下的人,我才必须将那个沉重的“爱”字死死堵在喉咙,不让它泄露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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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二哥幸运。
所有人背弃我时,还有个人站在我身边。
我舍不得、放不下。
也求不得。
我给不了云昇任何回答,一如我对那把明晃晃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刀只字不提。
前者是给不起,后者是不能提。
我承担不起云昇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只身一人,踽踽独行。
那我会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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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的怀抱温暖宽厚,带有清新的味道。
我贪恋这样的怀抱,贪恋这样的云昇。
我甚至贪心的希望这一刻定格,我就可以一直这样窝在他怀中。
隔绝了俗世的喧嚣,隔绝一把把蓄势待发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