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说到他与二哥一起学术法,二哥心性沉稳,宣俞却为人跳脱,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将原本是要为二哥洁衣的术法念成了引火咒,将他的衣衫烧出一个个破洞,晚间师傅见了,便罚他们二人将藏书阁的桌子书柜全都擦干净,还不准用法术。
藏书阁三层高,每层堪比一个小型宫殿。
我忍不住笑出声,哭笑不得地摇着头回看宣俞那每每谈到二哥时就变得温柔的表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这样的宣俞,同云昇有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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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俩聊得畅快开怀,直至子夜,夜游神都要整理行装回家睡觉时宣俞才向我告了别。
我起身送他,这才觉躺了一天竹椅,腰背有些酸痛。
“小鸾儿,你腰怎么了?”宣俞步子顿了一下,向我问话时眉间藏着调笑。
俨然是没安好心。
我斜睨他,一日相处下来我与他已熟络起来,口不择言便顶道:“自是醉生梦死缠绵红绡…千万年独身一人,是懂不了的。”
“真是牙尖嘴利啊。”
一直走到云深殿门口,我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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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俞的步子也停顿下来,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儿,原本周身略显欢快的氛围渐渐淡去。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他意有所指说道:“你…不走了么?”
我微愣,随后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摇头,展颜笑道:“不走了。”走不出去了。
头上的雪一路走来落了不少,可头顶那块却依旧冰凉,我用手拂了拂,手心也被雪花浸得冰凉。
我轻松道:“你走罢,我看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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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老地方,看着那从前挺拔如今却有些佝偻的身影远去了。
他发上仍覆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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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曾想,到最后陪我白了头的人,竟成了宣俞。
☆、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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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随同僚追寻魔迹,逡巡山间,恰逢细雨忽至,一时有感,犹记雪夜相拥,柔情四溢,心中甚为想念,自当速速了却俗事,拥君入怀,急不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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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收到的云昇的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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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的小院中站满了手持兵器面色警惕的士兵,他们个个高大威猛,宛如一座座巍峨的小山,而我像个站在山脚下的寻常路人,在这遮天蔽日的阴霾下瑟瑟,还未踏上山路,便觉泰山压顶,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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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怀中存放的那些信都拿出来,一一展开抚平,连同我刚读完的那封一起,放在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檀木盒中。
好整以暇地看了许久,终是舍不得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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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族余孽,还不速速出来束手就擒!还要我等进去擒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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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洪亮的声音又灌输了灵力,让我感到耳膜一阵刺痛。
我有些好笑。
天界人的语言是有多匮乏,从开始到现在,我听到过无数次威胁。
譬如“竖子敢尔”、“束手就擒”。
还有些专门用来折辱人的词。
譬如“逆臣贼子”、“余孽”。
听来听去,也不知换个花样。
若是听的人变成杏留,只怕会用小指抠着耳朵无趣地喊“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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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骚归牢骚,可眼下的事还是该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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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上的红檀木盒子,深深看了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另一只手掌心上凝出一团淡色的火焰,犹豫许久,终是打在了盒子上。
盒子被火苗触碰的一瞬间腾空而起,随即便被炽热的火焰层层包裹起来,我眼中映着火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只知把它烧了,我的昇儿便能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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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中盒子的形状渐渐缩小,有阵阵黑烟冒出,没过多久,我便闻到了熟悉的纸香。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云昇给我写信用的纸从来都泛着雅致的清香。
同他怀里一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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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此时闻着这比任何时候都浓烈的香,一如昙花一现,一如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香是极香的。
美也是极美的。
只不过我的心却不如那时欣喜欢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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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盒子整个都烧成灰烬,变成像是长了双翅的黑蝴蝶在空中摇摇欲坠地蹁跹时,我心中最后一缕残念也没了。
香味还留在鼻间不曾散去,而我已经转身推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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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将我小院围得水泄不通的士兵们宛如惊弓之鸟,一瞬间握紧手中的兵器,目带冷光地向我射来。
我环视一周,不知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总觉其中有几个人也曾跟在宣俞身边,围过我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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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眼门口士兵手中拿着的镣铐,又回头看了眼这小院、这屋子、这柳树、这竹椅。
半晌,低声说了句:“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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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士兵们互相对视一阵,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配合”。
过了好一会儿,为首的那人才拿着镣铐向我走来。
我竟不知自己犯了多大得罪,需要戴上这样的“殊荣”穿行于众仙来往的天界,让每个人都闪避着我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端的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我听他们指着我说“看呐,那可不就是害得鸾族覆灭的歹毒人”、“哎哟哟,想不到那郎君长得如此惹人,倒这样狠厉,果然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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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他们一个个仿佛亲眼见着我杀了谁亦或是犯了滔天罪的人煞有介事地在背后指指点点,倒觉得他们说的不是我,是哪个可悲可叹的旁人。
这可比我的话本有趣多了。
以至我听着听着,便放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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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这样开怀地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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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虽不曾见过我,却被我突如其来的应和惊住,纷纷噤若寒蝉,像是怕我这魔头一个不顺心,他们便会像鸾族那些百姓一样,对着天兵天将束手无策,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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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作孽忒多,这下好了,心魔入体,大抵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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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我将被身上沉重的镣铐压得无法站直时,抬头一看,面前是座高大巍峨的金殿,四周华灯琉璃,长久都亮着,让这处永分不清白昼。四角翘起挂着莲花灯,屋脊向高处攀去,在看不到的顶上汇集在一起,由一个硕大宝珠坠着,泛着刺目的金光。
屋顶正中间对着的门口上方,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的匾,烫金的狂草浮在上头,上书——金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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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看了一眼,便无趣地垂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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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鲁迅
☆、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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镣铐随着步伐磕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发出叮叮哐哐的沉闷声音。
像是只忽然闯入寂静秘境的妖魔鬼怪,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叫声,嘶吼要将这秘境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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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远的琉璃堆砌而成的高台上,泛着耀眼光晖的那把金色高椅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他已近万岁,看起来却依旧像个正值壮年的小伙子。
头顶的白玉冠一丝不苟地将他的乌发束起,淡金色的长袍高贵无暇,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五彩施于其上,青云落于腰间。
当真是端庄万分,精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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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听到动静——或许是一早就觉出灵迹,依旧岿然不动,只微微抬了抬眼皮。
一抹精光从他眼中划过,也仅仅是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薄唇轻启:“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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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慵懒地勾勾唇角算作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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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我进来时,他便屏退众人,将压着我一路走来的天兵天将们都赶了出去,丝毫没有给我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的一点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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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双手背在腰后,身体正直挺拔,看起来颇具威严,不怒自威。只是他眸中的不屑一顾,目空一切,却叫人忍不住哂笑。
盖是听多了阿谀奉承和无尽的谄媚,将他自己都失了。
即使是金子做了骨髓,也还是站不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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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与我说话都觉恶心么?”
天君凉凉的声音再度传进我耳中。
这回我回答了他:“总装成仁君,你还没腻么?”
早已经撕破脸,他将我鸾族覆灭,如今对着惟剩下的我——鸾族最后一脉血缘,都是知根知底的,还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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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君先是一愣,好一会儿才忽地笑了出来,顺着石阶一步步下了高台,在我身前不足三尺之处站定。
“从前并未注意起你,却不想竟这样有趣。可比你的二哥和父王有趣不少。”
他语气里的讽刺和嘲笑我早已疲于应付,干脆装作不知,皮笑肉不笑道:“是么,即是有趣,为何今日才来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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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君没回答我。
他绕着我走了两圈,顾左右言他:“你觉我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