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赌气,也不像是不愿向仇敌低头的置气,郑峰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他甚至还想探过身子来跟段以疆讨根烟,只是很快就被紧张兮兮的看守按回了原地。
“该审的他们都审完了,你不用担心,段家现在被你择得干净,就是有那么点旧账,也都在我头上。”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话,郑峰自嘲似的抖了抖手上的铐子,他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一贯刚毅硬朗的眉眼间生出了细小又不可忽略的褶皱。
“你也别指望我去什么演戏,我头脑清醒的很,我杀得就是他顾安平,我就是要他死,他死了我就高兴,至于到时候怎么判,老子认。”
段以疆闻言放下了手边的资料抬头同郑峰对视,他对这股所谓的绿林莽气深恶痛绝,别说是一个跟他毫无瓜葛的郑峰,就连他的父亲段霄,他都不曾认同过。
“要救你的不是我,是沈拓。”
他同样很平静的开口直言,他纯粹是为了沈拓才出手,他欠沈拓太多了,他不想让沈拓再经历什么生离死别。
“……那你就告诉转告沈拓,这事跟他没关系。”
许是又听到了沈拓的名字,郑峰面上那种不屑一顾的冰冷劲微微松弛了一下,他嘬着牙花子用力靠上椅背,直把椅子压得吱呀作响。
他当然知道沈拓想拉他,他满世界追着顾安平寻仇的时候,周远就曾警告他,说是沈拓一心要拉他住手,甚至为此去跟裴镇合作派人监视他的动向。
郑峰不是不明事理,他明白如今的港城是什么局面,他也清楚沈拓是真心实意的要保住他,可他领不了这个情。
丧妻之痛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是丧妻之痛,他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个俏丽可人的姑娘哭着问他为什么不来救她。
最初那几年,顾安平确实是被保护得太严了,段霄的势力无法强硬的延伸到国外,再加上他手下还有跟着他转投段家等着吃饭的兄弟,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顾忌了。
段家、船厂、甚至于陪着他出生入死的沈拓全都弃他而去,他不再熟悉如今这个港城,也无法再跟上别人的脚步。
“我不认他这个兄弟,让他少犯贱,有空在这自作多情,赶紧去把他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身子骨养好。。”
室内的日光灯管刺眼,郑峰抬起手来挡了一下,短袖的犯人服盖不住他手臂上那个狰狞的旧疤。
“段少爷,你有空也别管这些,我的死活跟你们没关系。你要真闲,就回去多管管他,你以为他跟着你这些年落得好了吗?”
这是一句很滑稽的质问,它明明来自于和沈拓决裂的一方,但却可以让段以疆如鲠在喉,无法回答。
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吵闹声响,歪坐着椅子的郑峰斜睥着冷笑出声,他抬起藏在桌下的腿脚一踹一蹬,带着叮叮当当的脚镣重重踩上了段以疆的小腿。
“郑峰!你坐下——!坐下!!不许动!”
骤然暴起的郑峰足以吓得看守蜂拥而至,连带着段以疆自带的保镖,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立刻冲进来将郑峰包围,压胳膊的压胳膊,勒脖子的勒脖子,本就狭小的室内彻底没有下脚的地方了,而身带枷锁郑峰只是肩颈一绷屈肘横档,便将上身挣脱了出来。
“——知道吗?段以疆,老子就讨厌你这点,你爹把沈拓当亲儿子养,等留给你了,你把他当狗用,你是舒服了,段家是舒服了,那沈拓呢,我就问你,沈拓呢?”
虬龙似的青筋从臂间蜿蜒去颈侧和额角,段以疆的沉默无疑是火上浇油,郑峰猛地推开了实心的铁桌,拼命想去抓住段以疆的领子。
“说话啊,你他妈想没想过,你他妈到底想没想过,这么多年下来,沈拓他还剩什么——!”
桌腿划过地面的声响刺耳,郑峰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才是那个犯了人命官司需要解救的人,也忘了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在说他已经与沈拓一刀两断。
他只是太不甘心了,为他自己,为沈拓,为跟着段霄打江山的那些兄弟,他们的老路被推翻、被否定,他们一起流血拼命的那段日子再也不能见光,而他除了亲手替爱人报仇雪恨之外甚至没有别的用武之地。
他和沈拓就像是两把被时代抛弃的兵器,他只能被扔进回收站里颐养天年,而沈拓这柄最锋利的刀,却被继承者生生断了筋骨磨去刃口,变成了挂在墙上赏玩的器具。
面对郑峰的责问,段以疆始终没有开口,他维持着端坐的动作又僵持了几分钟,然后缓缓弯腰捡起了散落一地的材料。
待他重新起身,郑峰已经被看守和保镖们七手八脚的控制得动弹不得。
“我感谢你惦记沈拓,但他的事情,不用别人操心。我今天来只是告诉你,沈拓不舍得你死,我就要救你,别的我一概不在乎。”
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根根泛白,段以疆勉强算是能维持声调的平稳,他系上西装扣子将自己重新打理妥帖,一贯挺拔的脊背竟有些和郑峰相同的佝偻。
见过郑峰之后,段以疆没有立刻回去找沈拓。
他遣走了身边的保镖,独自跑了一趟超市,疗养院里搭配的饮食太过清淡,碰巧沈拓这两天身体见好,他打算临时给沈拓加个餐。
段以疆天性内敛,遇事不会发泄,也不愿意跟别人倾诉,只会把事情梗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较劲。
他必须承认郑峰说得在理,沈拓随着他的愿景帮他重振家业,待在他设定好的框架里做一只乖顺的家犬,这一切都是他替沈拓安排的,而他太过一厢情愿了。
连买菜带做饭,段以疆一共用了整整三个小时,比以前慢得多,而且还破天荒的在切菜的时候划到了手,连着两刀都割在食指上。
傍晚时分,他才开车赶到疗养院,刚巧沈拓有客人拜访,没觉出饿,他也算到得及时。
来探望沈拓的是黄毛和芊芊,芊芊的肾源还是没有匹配上,好在医生尽心,帮她维持的很好,两周之前,段以疆托人把芊芊转到了这边,私人性质的疗养院总是更为舒适安静,芊芊心智不全,大医院人多,经常会让她感到害怕。
“段……段总,您这来得正好,我们刚好要走。来,芊芊,跟段总说再见。”
黄毛好久没染头了,蓬乱的发丝已经褪色枯干,他和大多数旧人一样,至今也不习惯用“段爷”这个称呼来叫段以疆。
“沈拓哥哥……”
“行了,不爱叫就不叫,赶紧带芊芊回去吃饭。”
沈拓哭笑不得的揉了揉直往自己怀里钻的小姑娘,说来也挺奇怪的,芊芊一个小孩心性什么都不懂的丫头,连他们都不怕,唯独怕段以疆怕得连招呼都不敢打。
“也不早了,你们先去吃饭吧,有什么事直接说,新的肾源那边我已经让他们重新匹配了,再过几天就有消息。”
段以疆不至于和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吃醋置气,他放下保温饭盒伸手将沈拓从地毯上拉起,还算温和的冲着芊芊和黄毛点了点头。
隔凉的羊绒毯上全是四五岁孩子喜欢的小玩具,拼图、积木、毛绒娃娃,芊芊也算是堂口里这群糙老爷们众筹养出来的孩子,有了祸害沈拓的经验在先,这小姑娘倒过得不错,算是不折不扣的团宠。
“沈.…..沈拓哥哥……”
“听话,和你哥回去,沈拓哥哥都答应你了,你好好听医生的话,一切都会好的。”
沈拓就着段以疆的搀扶起身,轻轻碰了碰芊芊的眉心,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格外柔和,甚至可以让朝夕相处的段以疆呼吸发滞。
“那我们就先走了。拓哥,你多保重。”
黄毛走上前来抱起了自己虚弱的妹妹,他还是跟段以疆生疏,虽然话痨也憋不出太多话,只能傻呵呵的托着芊芊的后颈,让妹妹陪着自己颔首弯腰,给段以疆行个大礼。
兄妹俩走后,沈拓专心坐去床边开始检查段以疆的爱心便当有没有肉,前两层的炒青菜让他皱起了鼻尖,他晃着脚上的链子嘀嘀咕咕的抱怨段以疆虐待病患,换到往日段以疆一定会婆婆妈妈的跟他絮叨什么营养均衡,但段以疆却格外寡言。
“少爷?”
沈拓抬手去戳了戳段以疆的腰眼,见段以疆仍心事重重的立在原处不动,他便故意抬起拴着锁链的那只脚贴着段以疆的西裤腿伸进去撩骚。
“想什么呢?小姑娘不喜欢你伤心啦?那也不能怪人家,谁让你天天拴我,你是没看见,刚才芊芊心疼得直掉眼泪——少爷?少……少爷?你怎么了?”
第二十一章 真男人不能有鼻涕泡
段以疆随母亲多一点,打小就乖乖巧巧的让人心疼,段霄年轻时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张狂劲,他连十分之一都没继承到。
他与沈拓之间,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行事做派,一贯是沈拓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更像段霄一点。
沈拓放下香气四溢的保温饭盒,暂停了搜索肉食的大业,他勾过段以疆的小腿凑上去把头一埋,大大方方的隔着西装面料吸了一口段以疆的腹肌。
“受委屈了?是不是郑峰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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