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淡如白水一般的神情是几乎立刻将毕菁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妄想驱赶得一干二净。
毕菁呼吸一窒,不过很快便调整过来,说话时声音里都带着些鼻音:“我……”
张青岚不着痕迹地朝着车舆扫过去一眼,前窗的布帘一动不动,里面的灵气却是上蹿下跳,躁动得很。
抿了抿唇,青年耷拉下来眉眼,冷静道:“你有何事?”语气几乎是称得上冷淡,同之前在车舆中对着敖战表现出来的乖巧听话仿佛判若两人。
毕菁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哭得红肿,对上张青岚漠然神色,双手攥紧又松开。
过了片刻,她才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抬起自己还未被毒瘴完全侵蚀的右手,掌心朝上,摊开五指。
张青岚顺着毕菁的视线看去,发现一枚雕刻成九瓣青莲模样的铜片正静静地躺在少女的掌心之中。
那铜片不过小半个巴掌大,极薄极细的一片,中间打着一个圆孔,上面的青莲花纹算不得精细,边界似乎都还未磨平。
张青岚伸手接过铜片,垂首端详片刻,很快问道:“这是何物?”
毕菁闻言摇了摇头:“这铜片自从某日清晨睡醒之后,便一直在我身旁放着了。”
“只是我近日来常常会做一个梦,”女孩回忆起梦魇的一幕,眼底流露出几分惶恐:“梦中我变成了怪物……成日在一条木制回廊之中游荡。”
“有时会走到游廊的末尾,角落里便放着这片铜板。”
“在梦中我曾经走过去、将这铜片捡起来过,醒来之后便发现它果真出现在了手里。”毕菁小声抽气,将那刻有莲花的铜片朝着青年面前又递了递,勾起嘴角笑得勉强:“那梦里也有你……”
“我不晓得这是什么,只是总觉得…觉得于你而言,会更有用罢。”
听完毕菁的话,张青岚将铜片拾起来端详片刻。很快又把那物事一把塞进了袖中的乾坤袋里,这才抬眸,冲着毕菁点了点头:“多谢。”
毕菁收回手,脚尖在地面上蹭了蹭,停在原地踌躇片刻,脸上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小哥,若是,若是……”
对上张青岚的疑惑神情,毕菁用力闭了闭眼:“我已染上了毒瘴,恐怕时日无多。我家阿弟也不知被人拐到哪里去了。”
“小哥你若是哪日见着了毕新,可不可以帮我将他带回烨城?送给镇上的木匠,当个学徒。”毕菁低声嗫嚅,一边说还一边从怀里取出来一小袋碎银子:“这是几年来我攒下的银子。钱不多,但是半月的盘缠应当是够了。”
毕菁伸手将银子递给张青岚:“一点心意,小哥你便收……”
忽然,只见一枚雪白清透椭圆玉石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弧度,硬生生地打断了毕菁的话音,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手里装着碎银的布包上。
“这玉佩你带着,别让旁人瞧见便是。”张青岚睫羽半垂,语气平平:“虽不能治病,但至少可以延缓毒发的时间,温养病体。”
没等毕菁从怔愣之中回过神来,青年便反身跃上了马车车板:
“银子我用不上。”
临走前,张青岚偏过头来,神情十分平静:“待到空闲时,会把那小崽子给你带回来的。”
第五十七章
张青岚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承诺,没等毕菁从怔愣之中回神便撩开布帘,矮身钻进车舆之中。
两匹白马扬起前蹄,绕过毕菁拉起马车向前跑去。
青年眼底那些淡然神色随着窗外阵阵马蹄声逐渐消散,转而眨眼抿唇,慢慢蹭到敖战身边,脸上露出一个满是讨好意味的笑。
“敖战,”张青岚低声唤他,苍白指尖搭在男人的宽大衣袖上轻轻拽了拽:“我回来了。”
敖战大马金刀地坐在狐毛软垫上,单手搭膝,闻言懒懒抬眸,瞥了青年一眼之后便将视线很快收回,刀削斧凿的一张脸上仿佛冻上了冰霜一般,表情冷硬。
空气里弥漫开来一丝违和的浅淡甜香,顺着张青岚的动作飘散至敖战鼻端。
眼前立刻浮现出来少女梨花带雨的面容,敖战冷哼一声,将视线重新落在面前的画卷上,就连余光也懒得分给一旁的青年丝毫。
张青岚望着敖战的侧脸出神,倒是没有因为受到冷遇而气馁。反而垂眸,嘴角微勾,得寸进尺得欺身而上。
手臂恍若无骨,软而缠绵地往男人的肩背上探,张青岚原本只是半跪坐在对方身侧,此时则胆大妄为,整个人都朝着敖战贴过去,搂着他的脖颈,在嘴角处落下一个轻吻。
“老爷,”张青岚投怀送抱,软红舌尖颤巍巍地勾勒着男人喉结的轮廓,耷着眉眼恬不知耻地含混道:“……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颤栗如同闪电一般窜过全身,敖战额前青筋一跳,当即抬手一把捉住了面前这个小东西的后颈,眼神晦暗,咬牙切齿:“张青岚。”
张青岚抱着男人的手臂,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听话道:“在。”
敖战黑着脸,拿他根本没办法。最后半眯着眼把人摁在自己的大腿上,俯身下去,同这没脸没皮的交换了一个深吻。
直到气喘吁吁双颊绯红,分开时嘴角粘连起来一点银丝,张青岚这才被收拾得彻底,乖乖巧巧地跪坐在案几旁,老实地替敖战斟茶。
两个人一路往城外走。
只是愈发接近城门,车舆外的风声便愈发嘈杂。
一开始不过是轻轻撩动侧窗上挂着布帘,不多时,便有草叶石子被劲风卷席而上,大力拍打在车厢四壁,发出劈里啪啦的几声闷响。
呜呜的风声顺着侧窗的缝隙透进车舆中来,原本一直静坐在敖战身边的青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拧起眉头,望向身侧的男人。
敖战此时正在闭目养神,似是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张青岚背着他将车内的挂帘拉开一丝缝隙,这才发现此时外面的惨白日光已被大团乌云所遮挡,天地之间暗沉一片,狂风将道路两旁的枝叶吹拂席卷。
青年眼尖,几乎是一瞬间便望见了天边只露出一角的劫云。
那团乌云之中噼啪闪烁着惨白亮色,若是凝神细听,便能听见隐约的轰隆声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接近。
……是天雷。
缓缓收回手,青年黝黑瞳孔紧缩,下意识地攥起来一片衣角,抬眸朝敖战望过去。
此时敖战也已经睁开双眼,神色坦荡,朝着满脸担忧的青年招了招手:“过来。”
张青岚听话地靠过去,被对方伸手握住指尖,浑不在意似的把玩。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敖战捏着青年柔软指腹,眼底染上些许不明情绪:“怕不怕?”
青年闻言呼吸一窒,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半晌,才盯着敖战隐隐显出来大片翠色的竖瞳,缓缓地摇了摇头。
天道忌惮真龙,即便是抽空了他大半灵力,也仍旧惧怕青龙震怒,到别处为祸苍生。于是设下禁令,要敖战千百年之内不得踏出烨城一步,否则就要降下玄雷以示惩戒,体现天道威严。
可若是不出城解决了那灰袍人,烨城之中大半百姓便要身染毒瘴痛苦而亡,到那时候,青龙一样须得负罪,受那天雷加身抽筋剃骨之苦……如今困境,不可谓不是进退两难。
张青岚反手握住男人的腕骨,眼底晦暗不明。
其实他早就知道的,从那群人出现在王府门前、叫嚣着要求敖战亲身前去南疆求药开始……便注定了是个不破不立的死局。
敖战见张青岚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忧愁模样,自己反倒是面带笑意,甚至还有闲心捻开青年鬓边不知何时沾上的两片细小枯草,懒声道:“怕也无妨。”
“天雷又不是甚么不死不休的玩意,”捏起来青年的尖瘦下颌,敖战神色深沉,满脸傲慢:“本王可是真龙,捱得过,便死不了。”
仿佛是印证敖战的话一般,从车舆顶端的云层之中骤然发出一声炸雷一般的巨响,惨白亮光像是一柄利剑,大力撕开墨色穹顶。
张青岚耳膜被巨响震得生疼,紧紧攥着敖战的手腕不松手:“你……”
敖战望着青年的紧张模样低笑两声,心念一动,那片亲手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的龙鳞便缓缓从青年脖颈前的血玉重黎之中浮现出来。
车舆之中昏暗无光,隔着门帘明显能听到外面的两匹白马惊惧交加,大力挣脱开缰绳,嘶鸣声愈发遥远。
暗青色的龙鳞漂浮至半空,上面泛着道道青光,光华流转之间,丝缕的灵气从其上外泄出来,交织而成一张细密巨网。
几乎是一瞬间,只见那真龙鳞片化作的网状屏障像是开了灵智一般,暗光一闪,整个屏障便朝着青年直直扑去、最终将他整个包裹在保护之下,完全同外界的风雨雷电隔绝开来。
望向满脸惊慌、不停敲击着透明屏障试图从其中出来的青年,敖战眼底浮现起来一丝浅淡笑意,半眯起青绿竖瞳,周身气势陡然一转,漫不经心地朝着侧窗外的电闪雷鸣瞥去一眼,傲气道:
“总归不会让你替本王挨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