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王府门口,这小神棍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掐指卜算,说自己不日将有血光之灾时,也是同样的表情。
敖战面色愈发阴沉,于是连带着眼神都变得阴郁起来。
“不过……我有证据。”
张青岚挣动几下,将手臂从男人的桎梏之中抽出来,随即双手并拢,指尖相对,迅速结下一个法印。
在敖战再次开口之前,青年身上竟是随着结印完成,散发出一阵浅淡的莹白光晕。
敖战见状动作一顿。
很快,张青岚周身的浅白光晕逐渐向丹田处收缩,不消片刻,便在丹田处汇聚形成一个圆润的透明光球,笼罩着一个看不清形状的物事,从丹田中央缓缓飘出来。
敖战眉头微挑,随着光球愈发上升,他这才看清其中包裹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乳白色的半透明状光球之中,一株细小嫩芽正在轻轻摇晃。
嫩芽的根部则是同一段指节粗的青绿色枝桠相连接,那枝节约莫只有半寸粗,两端圆润,呈柱状体。隐隐透着清浅玉质,晶莹剔透,光华流转,一看便不是凡品。
更重要的是,其中散发出来的丝缕灵力,竟是同之前张青岚喂他喝下去的那半口鲜血之中蕴含的灵气如出同源。
不属于五行之一,却又纯净平和,仿佛能够融合万物。
待到光球升至顶峰的一瞬,张青岚反手解印,很快便又将那截玉质枝桠收回丹田处,原本好不容易有了几分血色的脸颊顿时又重新变得苍白起来。
敖战收回目光,望向青年的眼神里添了几分复杂。
“老爷,”青年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青岚并未说谎。”
“那座寺庙自从您进去过之后,便被当地村民视为祥瑞,继续诚心供奉,”张青岚软倒在敖战怀中,看不清神色:“百年以来香火不断,被您亲手点化过的莲花灯盏更是烛火长久不灭。”
“桐油灯盏里用的实木烛芯本就是不常换的,那日有幸得了您的点拨生出来灵智,又有几百年的念力愿景加持,这才得以修成人形。”
敖战感受着怀里的柔软身体,一时间无言。
联想到当初在地牢之中,那只蛤蜊精口口声声说自己曾经听到过灰袍人和海棠花妖之间的对话,说的便是张青岚不是凡人之躯。
联想到对方血液之中明显超出自身修为数倍的平和灵气,敖战拧着眉头,揽在青年腰肢上的手臂更紧了紧。
……张青岚到底是人是妖,话里究竟有几分可信几分诓骗,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弄得清楚的问题。
敖战沉着脸色,不着痕迹地瞥了青年一眼,像是试图从对方一副诚恳神色之中找出破绽一般。
若他真的是精怪,却装作凡人主动来到自己身边,甚至闷声待了三年……目的便显得更不单纯,还有反心之嫌。
敖战眸色深沉,眼底似有暗光翻涌。
不多时,便势如闪电般地拽起张青岚的另一只手,匕首的刀刃对准了青年腕间的皓白皮肤,作势准备划下一刀。
第六十章
落在青年手臂上的匕首寒光一闪,被火光映照着的那一面则倒映出来两人的影子,边缘处有些细微的模糊,叫人看不真切。
敖战满脸寒霜,指骨嵌着张青岚的左手紧紧不放,匕首的刀刃则紧贴着青年手臂上的皮/肉,轻陷下去一丝弧度。
“本王的内伤尚未痊愈,”男人沉声开口,眸色深沉,盯着青年的黝黑瞳仁不放:“既然是要报恩,想必再划一刀也无妨?”
张青岚抿唇不语,整个人板正得如同一块木板,端坐在敖战身前。一动不动任凭对方动作,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听到敖战这样说,张青岚脸色不变,眼神倒是飘忽片刻,仿佛在仔细思考男人的话是否可行。过了片刻,方才郑重点头,正色道:“您动手吧。”
那模样太过于正经,仿佛刚在在男人面前一通胡编乱造的人不是自己一般,甚至刻意抬头望向敖战,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认真。
张青岚看男人久久没有动作,眉头轻轻蹙起,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轻声道:“晓得了。”
“老爷定是心疼我,这才下不去手。”
于是便趁着敖战不注意,将自己的左手从敖战的指间抽出来,又迅速抓起来匕首的握柄。紧接着高高扬起右手,刀尖冲着手臂上的一片光洁皮肤用力挥下,竟是想要直接刺进去。
敖战瞳孔紧缩,心下登时一沉。
在刀尖堪堪要触碰到张青岚小臂上的皮肤之前,男人出手如电,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牢牢钳住了青年挥舞匕首的右手,硬生生的将那刀尖悬滞在半空中。
敖战黑脸,话音仿佛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喑哑着嗓子道:“你倒还真是听话。”
张青岚卸下手上的力道,整个人乖顺地低下头,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几口自己的干燥唇瓣,低声道:“是…听话的。”
“灯芯本体受百年愿力加持,灵力纯净平和,最适宜为生灵精怪疗伤。”张青岚抬眸,皱起来眉头老实道:“不过是几滴血,给您又如何呢?”
这话说得轻巧,敖战心里却清楚得很,那些用于给他疗伤的鲜血之中所蕴含的精纯灵力,对于张青岚本身的耗费定然是极为巨大的。
方才那是六分气愤四分试探,如此才做了那样的反应。
敖战半阖上眼皮,沉着脸抬手揉了一把青年头顶上变得有些散乱的乌黑。眼神复杂,试图从对方半真半假的一通胡扯中间找出来几句可靠的信息。
自从三百年前他被天道软禁于烨城之后,再往前的记忆便如同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更何况毕竟是已逾百年,即便是记忆犹在,敖战自己也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记得起自己随手救下的某个村庄。
眼看着青年右手上裹紧的布条隐隐有了被鲜血浸润的湿意,敖战心头一颤。
于是只得咬了咬牙,收回手问道:“就这么简单?”
张青岚头点得飞快,生怕敖战又说些什么旁的话来质询。一张凉薄清秀的面庞上面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却姑且也算得上是诚恳认真:
“就这么简单。”
敖战松开握在张青岚右手手腕上的五指,不置可否。
青年见状方才松下一口气,将手里的匕首轻放回一边,窝进男人的怀抱里,脸颊在人的肩膀上蹭了蹭。
一副十足的乖驯模样。
敖战神色复杂,感受着怀抱里单薄清瘦的身体,眼底的晦暗神色未褪。
伸手摸了摸青年的后颈,敖战扯起来掉落至草垫上的外袍,轻披在对方肩上。
“罢了,”敖战单手捧着青年的侧脸,指尖拨弄几下眼尾处纤长睫羽,压低了嗓子道:“夜已深,本王懒得同你计较。”
眼角处传来的细微痒意令青年下意识地瑟缩几下,听到敖战这样说,反倒是不太相信一般地仰起脸,蹙着眉头朝他望过去。
山洞洞穴之内阴暗,即便是夏夜,岩壁上滴答落下的细小水滴也足够令洞内变得潮湿而阴寒。
升起在两人身边的火堆发出毕剥声响,枯枝干柴被橘红火光所吞噬,偶尔火星炸裂,发出细小的爆空之声。
敖战此时身上虽然大部分伤势痊愈,丹田之中的灵力却早已消耗一空,尚未恢复。他就着火光低头,入目便是青年满是无辜的一张脸。
“啧,”敖战貌似嫌弃地拢了拢张青岚身上的外袍,不耐道:“闭眼,睡觉。”
这件事情仿佛就此揭过,张青岚简直受宠若惊。
即便知道敖战不过是见他受伤,只是暂时按下不表,不晓得未来的哪个时候还会发作……他也不愿在现在这个氛围里横生枝节,再弄出旁的事端。
张青岚把小半张脸埋进敖战肩窝,眨巴几下眼睛,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敖战此时周身灵力干涸,因此无法驱使法术。于是两个人只能像当下这般,衣衫不整地拥在一起,甚至青年的衣袖处还有干涸血迹,无处清理。
敖战说到做到,吩咐完张青岚休息之后便不再言语,拧着眉头,视线落在对方轻阖的眼皮上久久未移开。
张青岚听话地缩进男人的臂弯之间,很快便精力不济,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睫羽微颤,进入熟睡的状态中。
感受到清浅呼吸轻轻掠过,男人面色平静,不自觉地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张青岚一夜安眠。
……
第二日清晨,天光隐隐泛白。晨曦突破云层,细碎地泼洒下来。
山林之间草木葱茏,偶有几声鸟鸣,配合着潺潺溪水,打破一片寂静。
青年一头乌黑青丝草草束在脑后,身上穿着的外袍尺寸宽大得近乎于怪异,衣袖被翻折几下,散乱地挂在手肘处,时不时还有往下滑落的嫌疑。
张青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男人身后,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布包,掀开来才发现里面裹着几块干涩发白的圆饼,一看便没什么滋味。
敖战手里握着匕首在前方开路,手起刀落,三两下便将沿途的荆棘枝桠砍伐得干净,开辟出来一条小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