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沿途便有打开过纸包的镇民自发在街边跪伏,朝着马路中央的华贵马车连连跪拜,眼角含泪,嘴里念念有词。
张青岚坐在马车里,瞪大双眼神情讶异,怔愣望着这一切。
他一向对于灵气敏感,自然不难发现那纸包除了裹着数量不少的铜钱银两,纸皮上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浅薄灵气。
那些灵气在日光底下泛着嫩绿,约莫是在其中添了能够凝神静气、驱散邪祟的灵药。
原本如同乌云盖顶般扩散在烨城之中的妖力顿时被压制下去,众人眼中的浑浊神色也纷纷被驱散,恢复神智清明。
“如何?”敖战松开拉动车帘的手,厚重布面重新将外面的剧烈日光遮挡,也一并阻隔了其他的嘈杂声音。
男人略带了笑意的调侃声音在耳旁响起,把张青岚的神思重新拽回来。
听到敖战的问话,青年终于缓缓眨了眨眼,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鼻尖仍旧泛着薄红。
“如此,便能治好烨城之中泛滥的恶疾?”张青岚内心震动,一时间反倒是不晓得该如何评价才好,于是抬眸求救般地望向敖战,并不确定地问到。
敖战闻言低笑一声,眼底藏了几分戏谑。
抬手揽住青年的细腰,把人拉进怀里,敖战捏了捏对方脸颊上的软/肉,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自然是……不行。”
“你倒是眼尖,”对上青年的清澈瞳仁,敖战一只手托着张青岚的腰背,一边则从虚空之中取出来一枚深棕纸包:“看见上面的灵气了?”
张青岚从敖战手里接过那薄纸,放到鼻尖处轻轻嗅闻:“紫心麻的确能够驱邪避祟。”
敖战听完,点头算作肯定,眼底闪过一丝暗光,沉声道:“虽不能解毒,但也不至于让这些人被妖邪蛊惑,自相残杀。”
男人放在青年脊背处的手掌微凉,隔着衣袍布面,下意识地摩挲着曾经存在过伤痕的几寸。
张青岚半跪坐在敖战腿上,感受到后背被人轻抚的柔和触感,回想起来那夜被一众人围攻的经历不禁蹙起眉头,小声道:“果然是妖邪作祟吗。”
“呵,”敖战闻言冷笑,面色阴郁,将青年摁到自己怀中抱紧:“若不是他们本就心存贪念,怎会被邪祟蛊惑?”
车厢内的虚空处忽然缓缓浮现出来一副水墨画一般的景象,其上用寥寥数笔将如今整个烨城的境况勾勒出来——
以马车为中心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占据了水墨画的最中央,上面的几点艳红显得格外惹眼。
敖战抬手在那车队末尾轻点几下,神色倨傲轻狂:“不是想要逼得本王出城?”
“那便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敖战,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第五十六章
车队一路浩荡前行,直至临到城门口前的街道,敖战才下命令将包围在马车周围的其他人遣散,只留下自己和张青岚两人。
无人驱使,两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拉着车舆缓慢前行。西南一侧的城门之外便是郊野,因此一路上四周愈发冷清,连带着原本嘈杂的人声也逐渐湮没在黄土路面的扬尘之中。
除了几声啁啾鸟鸣,已然再无旁的声息。
敖战半靠坐在车壁旁,单腿屈膝,手里握着一卷泛黄书简。
男人眉眼低垂,视线落在其上的墨迹久久不移,神情则是少见的认真。
张青岚窝在角落里,捧着不久前敖战塞给他的精致糕点,小口小口地吃得仔细。
糕点是原本龙王府里的大厨亲手做的,甜蜜鲜香,张青岚吃得囫囵,腮边的软/肉鼓起来一个小包。
一边吃还不忘一边抬眸,悄悄打量着敖战手里的残卷。
那书卷是丝帛制成的,也不知道被尘封了多久,边缘处已然打卷,暗黄布面上的墨迹模糊,只能隐约瞧见是在勾勒着什么的边界。
张青岚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抬起手背抹干净自己嘴上沾着的碎屑,一点一点、慢吞吞地从角落蹭到敖战身旁。
敖战自然不可能看不见对方的小动作,特意将手里的卷状丝帛朝着青年的方向移了移,问道:“怎么,也想看?”
张青岚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嘴角,大方点头。
随即便被敖战一把揽过肩膀,脊背贴近对方胸膛的同时,丝帛也被人递到了眼前:“看吧。”
张青岚定了定神,抬眸朝着丝帛望去,看清了书卷的全貌之后,才发现上面画着的竟是一副地图。
地图画得粗糙,墨迹潦草,只勾勒出来大致轮廓,分别标注着简略的地名。
其上最明显的便是一条泛着光芒的细长线条,从烨城开始一路南下,一直到标了“南海”的某处空白地界方才停止。
其间横跨不知多少高山长河、沟谷深涧,只不过全部绘制在方寸布面上,反倒是显得行程简单了。
张青岚双眸微睁,认出来上面潦草又狂放的字迹出自敖战手笔,颇为意外地回头,望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男人。
张青岚抬手,指尖轻轻落在布帛上绘着的某一处山峰,不假思索地夸赞道:“老爷真厉害。”
一双墨色瞳仁清澈,语气极为真挚。
“啧,”敖战勾起唇角,原本凌厉的眉眼都在此时松懈下来:“那是自然。”
将原本卷在末尾的丝帛铺开,地图也逐渐变得完整,展现在两人眼前。
“南海龙王乃是本王胞弟,百年前战败后便逃到了南海定居,直到今日。”敖战嗓音低沉,说话时胸膛轻震,气息掠过张青岚耳边,撩起来几缕青丝,又很快轻飘飘地落回原地。
张青岚抬眸:“战败?”
“对,”谈及此事,敖战半眯起双眸,语气里带着些许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打不过本王,便只能挑本王挑剩下的地盘,到南海那种不毛之地当龙王。”
“……”青年无语凝噎。
摊上这样的兄长,恐怕南海龙王并不会欢迎他们参加自己的婚宴罢。
就在此时,一阵剧烈颤动忽然袭上了整个车舆。
只听门帘之外的两匹白马齐齐大声嘶鸣,前蹄扬起,似是在避让什么似的,硬生生地停下来往前奔跑的步伐。
马车车舆内则是天旋地转,零碎的饰物丁零当啷地散落一地。
青年则因为惯性而直直摔在了身后男人的怀里,再睁眼时,马车已然静静停在了原地,从外面传来几声白马发出的响鼻。
敖战将倒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扶起来,脸色沉得可怕,皱着眉头上前,两人一同拉开了挡在车前方的厚重布帘。
此时已经临近城门,道路两旁野草灌木丛生,苍白的日光顺着枝叶的缝隙落下来,稀碎地铺陈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
只见马车前竟是站着一位身着浅蓝襦裙的姑娘,腰间别着一枚长颈玉瓶,双手大张开横档在车前,脸侧向一边,双眼紧闭着,一副紧张又决绝的模样——
是毕菁。
敖战眸色一深,本就不算好的脸色当即变得更加晦暗。
听到面前的车马不再有什么动静,毕菁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勇气,缓缓睁开双眼,朝着车帘处望过去。
于是便望见了率先从马车里走出来的男人。
敖战居高临下,站在一人高的马车上,双手背在身后,表情倨傲又阴沉:“你来做什么?”
毕菁被他的气势吓得抖了抖,下意识一股脑说了实话:“我,我只是想跟张,张小哥,说……说几句话。”
敖战认得她,是曾经在银霜楼见过的女人,从那时起便喜欢缠在张青岚身边,还撞破过自己和青年之间的暧昧举动。
本来以为她早就死在花妖手下,倒是没预料到今日会在这种地方遇见。
垂眸望着满脸泫然欲泣的毕菁,敖战神情冷漠,不置可否:“……”
毕菁红着眼眶,脚步半步不动:“我方才在街上隔着帘子看见的,他,他就坐在马车里。”
“敖老爷,您发发慈悲,让我和他说句话吧。”
毕菁将自己已经开始溃烂的指尖往身后藏了藏,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
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这半个月以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先是不明不白地将相依为命的弟弟弄丢了,之后又惊觉自己失去了近半月之间的记忆。待到再次清醒之后,人已经染上了烨城里肆虐的怪病。
毕菁失魂落魄,慌乱之间,发现脑海之中唯一浮现出来的,竟是张青岚那张清冷淡然的脸。
记忆里仅剩清晰的一幕,便是自己端着水盆站在青年对面,两人默默对视。
从对方瞳仁的倒影里……毕菁看见了自己那副非人非鬼的可怕模样。
毕菁咬着唇角,攥紧掌心,拦在马车前一动不动:“我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他。”
敖战老神在在,像尊佛似的挡在门帘之前。
一直到张青岚主动拉开前窗的布帘,才冷着脸甩袖转身,回到了车舆之中。
张青岚半蹲在车板上,眯着眼瞳望着底下的姑娘,半晌之后方轻巧一跃,落在黄泥地面上。
“啊,”拍了拍衣袖上其实并不存在的尘埃,青年语气淡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