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罗七在茶馆喝茶,却听楼下说书人拍案惊奇,讲起皇城之事。
罗七不欲细听,奈何那字字句句无一不钻入耳内。
原来,说书人说的是数月前新君当朝立后封妃一事。且说,当时朝堂之上,百官退居两侧,百名官女熙熙攘攘跪在阶下,君王命其自报家门,使太常官记录造册。
君王问:“在跪之臣女,可有不愿入宫的,若非自愿,可领一斛珠自行离去,日后有如意郎君,孤可降旨赐婚,许汝百年好合。”
君王话音落后不久,便有十数臣女领赏而去。
君王又问:“余下臣女是否心甘情愿入宫?三宫六院重锁落下,汝等日后困于宫墙终其一生不得出宫,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宫中。”
君王话音落,又有十数臣女退怯。
而余下数十臣女见君王之貌美,又不舍眼前的荣华富贵,入宫之心迫切,哪里劝退得了。后来,君王将这数十臣女收归后宫,又立了老臣的孙女为后。
罗七听到此处,手中杯盏捏的死紧,他正欲起身离去,又听说书人道。
君王立后封妃后,突然提及前朝帝王被宠妃毒死一事,后以“外戚不得干政”为由,罢免数十名朝臣的官职,这数十名朝臣皆是有家中女子送入宫中封后封妃的。那倚老卖老逼迫帝王的老臣,亦在君王三言两语中自愿告老还乡不问政事。
说书人又道,那些进宫的女子便连赐封典礼也没有,一入三宫六院,便落下一把重锁,将她们全都困在里面,终生不得出那宫门,更遑论要见上君王一面。
“想不到圣上居然这么舍得啊,放着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用,还将她们锁起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哈哈哈!”
茶馆中听书的人笑着起哄。
一时之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全都在揣测那宫廷风云。
☆、最终章
最终章
罗七摇摇头,拿起杯盏啜了一口。
“阿爹,阿爹!”突然有个五六岁的孩童叫嚷着进来,他在堂下四处张望了一回,抬头一看,看到楼上临窗坐着的罗七,咧嘴一笑,咚咚咚地跑上楼来。
“阿爹,你看这么多好吃的。”
孩童跑到罗七桌前,把用衣摆捧着的东西全都倒在桌上,欢喜地指给罗七看。
罗七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头上戴着的虎帽,夸道:“不愧是吾儿,比你爹幼时还贪吃。”
“阿爹,楼下那些人在吵什么啊?”孩童转了眼去瞄楼下。若此时有人看他的眼,定然会发现他左眸里有双瞳。
原来这孩童是罗七在关外捡到的一个孩子,他自幼被父母丢弃,几经生死才勉强长到了这般岁数,若非遇到罗七,恐怕也不会活再多的岁月了。他天生异瞳,被视作不详,连亲生父母也将他视作怪物丢弃荒野。
罗七拾到他,便将他带在身边收为义子,取名随不荒。过去他的“随”姓也是师父给的,如今给了这个孩子,也算一点念想。他如今的身骨练不了武,便想将所有武学传授给随不荒,不曾想过要他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但起码武艺在身,既强身建骨又能自保。
带着随不荒的这些时日,他想起许多过去,昔日师父对自己和师兄多有严厉少有慈爱,那是因为师父心中本就孤苦无依,他将全部心血倾注于两个徒儿身上,待那授业完成,他于这人世便再没有什么留恋,是以他走的那般早那般决绝。
便是想到这些,他的心中便愈发念起一个人。
这世间有许多的求而不得,或生别离,或死别离,也唯有死别离是此生都不可能圆满的凄苦和无望。
他不想重蹈覆辙,却还是忍不住走上这样的路。
如今,那人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阿爹,你在想什么?我叫你好久了。”随不荒伸手拉住罗七的衣袖。
“不荒。”罗七道。
“啊?”
“爹带你去一个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随不荒高兴地拍手大叫:“好啊好啊,爹快带我去!”
那日午后,一大一小的两道人影,从玉门关的黄沙荒漠走远。
淮河岸。
绿水红花枕晨风,两道闲舟忆诗酒。诗也好,酒也好,取作芦花画上画。
乌瓦铺两岸,莲蓬水中漾。
车水龙马,且转人家试新茶。
“阿爹阿爹,这是什么?”
“青团,不荒尝尝看。”
“唔!好吃好吃,阿爹,太好吃了。”
“不荒再尝尝这个。”
“唔唔,阿爹这个也好好吃,又好香,这是什么?”
“桂花糕,慢点吃,瞧你都吃到鼻子上了。”
“嘿嘿,阿爹我太喜欢这里啦,那么多好吃的,阿爹快看,那是那是……”
罗七摇头失笑,牵着随不荒来到糖人摊前。
“阿伯,”随不荒瑟瑟地看着那吹糖人的老人,便是到了今日他对生人还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您能给捏个阿爹和不荒吗?”
老人听到这怯生生的童言,忍不住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孩童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盯着自己,那眼晶亮纯净,比这淮河的烟雨还要好看,不由对这孩子心生喜爱。
“孩子,你想要阿伯自然给你捏,且等着啊!”老人笑呵呵道,便去揉面团。
随不荒两眼一弯,也笑了。
罗七摸了摸他的头,脸上亦漾出笑容。自从来了淮河,这里山好水好,竟把原本瘦巴巴的不荒养胖了,如今又白又软,倒像这淮河的糯米团子。
“阿爹,你看……哇!”
随不荒拿到糖人正欢喜地要给阿爹看看,谁知一转身,竟看到阿爹身后站着一个大美人,从未见过这样人物的随不荒登时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那人。
“不荒?”罗七露出疑色,回过头去。
于是这日,烟柳淮河的长街上,一个糖人摊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不仅惊呆了买糖人的两父子,还惊呆了半条街的人。
“再捏一个。”
“啊?”老人回过神来,不敢相信这神仙人是在同自己说话,连忙支支吾吾道,“捏、捏什么?”
“我。”
“你?”老人哭丧着脸,这怎么捏的出来,这神仙似的人怎么捏的出来?
可那神仙美虽美,看着却难以亲近,老人听他的话竟不敢不从,连忙囫囵捏了个三分神似的递过去。
神仙接过糖人,那糖人其实连他的一分也没有捏出来,可他却觉得颇为满意,唇边凝了一丝笑,回头对还在呆怔的罗七道:“给钱。”
“哦。”罗七愣愣地从钱袋里取出些碎银,付了三个糖人的钱。
“多了,多了。”老人找不开,连忙道。
“无妨。”那神仙道了一句,拉过罗七的手便走。
随不荒反应过来,连忙追着喊:“阿爹,阿爹,不荒在这,等等我!”
罗七听到叫唤,便回头牵住随不荒的手。
于是这三人便在长街上走远。
罗七被牵着上了一条画舫,那画舫有三层之高,十分恢宏华丽,上了甲板,便如来到一座水上宫殿一般,令不少两岸人家望之咋舌,纷纷猜测,不知何处来的富贵人家,竟这般大手笔。
罗七从最初的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人,似有许多话想问想说,可到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随不荒年幼,对许多事物都充满好奇,自从方才来到画舫便一直缠着阿爹问这问那,罗七心神不宁大多敷衍于他,孩童心性最是纯朴,他觉察到阿爹似乎有心事,自从那个大美人出现,阿爹便不爱说话了,心中委屈,孩童不知掩饰,圆圆的眼盈着泪水,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罗七见之慌神,这才把旁事暂放一边,抱起孩童好声哄着。
随不荒被哄得破涕为笑,罗七抬头便看见君王倚坐不远处画窗旁的椅榻,正静望着自己,那双眸子沉静无比,教人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罗七轻拍随不荒的背,让他随舫中侍婢到外头玩耍,待舱中仅剩他二人时,罗七才道。
“陛下怎么来了。”
“你不回去,孤只好来了。”
罗七听他语气淡淡,分不清喜怒,只觉得,这数月的分离,他与他再难亲近了。
见罗七不说话,君王道:“你便没有别的想说。”
罗七突然举步朝君王走去,君王眼看着他走来,正狐疑着,便被人搂住了脖颈。罗七与他抱在一处,整个重量都在君王身上,幸而这椅榻坚固宽敞,否则定承受不了二人的重量。
“我很想你。”罗七的话语落在他耳畔,“这数月的分离,我很想你。”
只这一句,罗七反反复复地说着。
君王的手抬起放在他的腰上,直到那手越来越重,紧紧地将他锁在怀中,他抓着罗七的发丝将他从肩头扯起,而后按住他的后颈,深吻上去。
许久,二人分开,君王嗓音微哑,低语道:“你可知,你这一句话为你逃过了一劫。孤此番来,若不能带着活着的你回去,也要带着你的命回去。”
罗七听到这可怕的话语,却忍不住笑了。他想到,自与这人相识以来,他似乎永远都在逃,你追我赶这半生,分离与重逢无数,应是他二人纠缠不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