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拿着柴刀,他闯荡江湖无所畏惧,广交天下好友,笑谈风云。如今他在这后院中低头坐着,重复着劈柴的动作,井水里映出的,也不是他的脸。是一张陌生的,他从来没有看过,也从来不会多看一眼的脸,平凡,普通,眉宇间凝聚的是经年累月的卑贱和鄙陋。这样一个平庸,毫无志气的男人,就是他。往后漫长岁月,都是他。
半个月后,壹爷接到山中传来的密令,山主近日将下山巡庄,要分庄上下人等随时待命。
壹爷自从接了密令就疯了,一刻不能消停,便是夜半睡着也要突然醒来跑出来把全庄仆役叫醒,要他们各自把负责洒扫的区域再仔细检查过一遍方可。
如此折腾了几天,那山主总算是来了。
山主出巡,阵仗自是非同小可,随行的还有两位坛主。
那日一早,壹夜便吩咐全庄上下把手中事务暂且放下,全部重新沐浴换上干净的衣物跪在山庄门前等候。那马车辗过青石板缓慢地在门前停下时,罗七正匍匐在人群中,他极力克制心中涌起的震颤,他不敢抬头。
时过境迁,那人还是那人,而他,从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变成了一个匍匐在地向他膜拜的奴仆。时过境迁,那人还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他,再也没有与之对视的资格。
泪水从眸中沁出,落在地上的尘土里,在这声势浩荡的一刻,罗七连睁眼的勇气也失去了。
“罗七!”
伴随着一声喝骂,罗七的背上突然挨了一脚,只听壹爷气得骂道:“你个没娘养的蠢物,还不过来?”
罗七茫然地抬头,被身边跪着的人小声地提醒:“壹爷让你上去给山主垫脚。”
罗七麻木地爬过去,在壹爷的示意下跪趴在马车旁,只听头上壹爷恭恭敬敬地朝马车内的人说道:“恭迎山主。”
随后,便听到有人出来的声响,随后,背上一重,那人踩着罗七的背下了马车。罗七的眼角瞥见那一角绣着寒梅的衣袂从他身旁轻轻掠过。
那人渐渐走远,身旁身后皆是簇拥的人,满地匍匐的都是他的奴仆。
夜里。
罗七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怕同寝的人被他吵醒,便起身出门,本想去之前常去的那角屋檐过夜,却发现,自从山主来到庄中,庄中守卫便十分森严,即便是庄内的仆役也不能随意走动。
罗七看着院前廊下四处站立的守卫,心中叹了口气,正想转身回去,突然听得一人哭哭啼啼跑来,看到罗七时突然露出喜色,一把抓住他的手哀求道:“罗大哥,你帮帮我吧?”
此人一向负责庄内浴池的清洗,名唤何秋,是个干净清秀的少年,此刻他右脸红肿,想是被人打了。
“‘怎么了?”罗七问。
何秋道:“我一时疏忽,没有将池中的落叶捞干净,山主马上便要来沐浴了,壹爷大发雷霆,要我马上将池水放了重新引水,若在山主来之前不能处理好,我就没命了。”
罗七道:“我跟你去吧。”
何秋闻言大喜:“真的?多谢罗大哥,多谢罗大哥。”
罗七点点头,并不多话。
他随何秋到了浴池,何秋告诉他浴池有四个塞子,都在水底,必须下水拔掉木塞才能将池水放出。那木塞吸力极强,一般要两人才能合力拔出,如今事发突然,凭何秋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做到。
罗七听他说完,点点头道了句“好”,便脱了外裳和鞋子下水。
拔掉四个木塞,那池水要全部流光也需许久,眼见何秋急得又要哭,罗七拿了两个木桶将池水一桶一桶舀出,好不容易弄干净了浴池,又要引入新的泉水,入水口有两处,一处冷泉一处温泉,要那浴池温度合宜也需下好大的功夫,就在罗七和何秋快要完成之际,突然听到壹爷的声音。
“山主,小心脚下,属下早就安排妥当了,山主放心,这洗泉属下日日都遣人清理,保证纤尘不染。”
罗七一惊,何秋吓得面色惨白,连忙跪在池边,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罗七见状,便也跪了下去。
壹爷进来看到罗七大惊失色,像罗七这种相貌的仆役根本没有资格进来浴池洒扫,他本想发作,但山主就在一旁,那罗七又垂着头,想必山主也不会注意他,便连忙借机挡住罗七,朝一旁跪着的何秋吩咐道:“还不快起来伺候山主更衣。”
何秋嗫嚅地道了句是,战战兢兢地爬起来。
跪着的罗七突然感觉壹爷的鞋子狠狠踩住了他的手,只听壹爷咬着牙小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罗七青着脸忍着剧痛,跪趴着要退出去,却突然听到何秋一声惊叫,接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声求饶:“山主饶命,山主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的。”
壹爷循声望去,只见梅山主的衣带凌乱却是被手笨的何秋越解越紧,山主不耐烦地将他挥开,杀意盈眸。
壹爷吓得冷汗涔涔,连忙上前将何秋拉到一旁,对山主赔笑道:“山主息怒,属下马上安排两个机灵的过来伺候,这手笨的属下即刻拉出去杀了。”
梅山主冷哼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跪在池边的罗七,说道:“让他来。”
“啊?”壹爷转眼看到罗七,忙道,“山主,此人粗鄙不堪,怕是伺候不好山主,属下即刻让他出去。”
梅山主冷眸一睐:“你是嫌本座说的不够清楚?”
“不敢,不敢,属下不敢。”
壹爷忙朝罗七高喊:“山主叫你来伺候,你还杵那做什么,赶紧麻利的过来。”
“太吵,你们出去。”
梅山主瞥了壹爷一眼,壹爷连忙拉起何秋退出去。
罗七沉默着朝那人走去,他低垂着头,虽然心知,如今自己这副模样,没有人会认得他,可他还是不敢,他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太多,他不知道在这个人面前他会怎样,但他还是怕,怕他认出自己,然后讥笑自己,一个被正道舍弃的人,一个被人占用身份,占用躯壳,连自己是谁都不能说的人。
罗七颤抖着手解开那衣带,然后解下外袍,内杉,直至那人踏着阶梯下了水。罗七不知道自己的耳尖绯红的快要滴血,那人的气息,是他再生以来唯一熟悉的一个味道。过去诸多种种都如隔世,再世为人,他全然找不到从前的自己,容貌变了,身体变了,周遭的人和事物亦完全变了。莫说这世间的人,便是这世间的风,这世间的花木,这世间的所有,对待他都变了。
惟有这人的气息,这人身体的温度,在告诉他,另外的那个人生,曾是他的,不是他做的黄粱一梦,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站着干什么,过来擦背。”
突然听到那人不耐烦的声音。
罗七回过神,沉默地拿上池边架上一条擦背巾下了水,慢慢渡到那人身后,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手颤的厉害。
他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了?
罗七心中既是害怕又还有一丝希望,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能认出他来……如果……
可罗七替他擦完背,伺候完那人出浴,更衣,直到那人离开浴池,都不曾多看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在那人眼中,他与平常的奴役是一样的,这样的奴役在他的山庄中数不胜数,根本不值一提。
罗七放下心的同时,却又觉得悲凉。
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的。
他死了,这世上也还有一个“他”活着。
翌日,壹爷罚了罗七一天不能吃饭,让他在后院劈完一百担柴。
不想,夜深人静好不容易可以回屋休息时,壹爷又命人叫他过去,还特意吩咐他沐浴干净穿戴整齐。
罗七被人领到东院,吩咐他站在门前守夜。
砍了一天的柴,又饿了一天的肚子,到了后半夜,罗七实在受不住便靠着柱子睡着了。
一连三日,罗七白天砍柴,夜晚替山主守夜,到了第四日,壹爷竟好心让罗七白日在屋中睡觉,夜里才去东院伺候。罗七一连几日没睡,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这兴许是他再生以来唯一睡得最沉最好的一次。
无梦,无所思。
罗七醒来便听说山主今日与两位坛主一同去了武林盟,听闻是谢君临设宴邀请梅山主一叙。
想来,此次梅山主出关,他们也想一探虚实,看他伤势恢复如何。
这场鸿门宴,那位如日中天的随大侠应是也在场的罢。
夜里,罗七站在门前发怔,脑中不断想着那人见到那位随大侠时会怎样,他脑中想了许多场景,想来想去,没有注意到有人开门出来唤他。
直到那位一向在屋中伺候山主起居的女婢红缨伸手拍了他的肩,罗七才反应过来。
“山主命你进屋伺候。”
罗七一怔:“进屋?”
红缨瞪了他一眼,催促道:“还不快去?”
罗七无言,只能进屋。
罗七进屋后,门外的红缨便把门阖上,换成她守着屋外。
罗七垂着头,不去看也知道这屋子的陈设无比奢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屏风后便是那人所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