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身上的毒才都解开了,苏少游身边的随侍弟子却走过来,向众人都缓缓作揖,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生起了。”
看来未时已到。众人只得惴惴不安地向清室走去。
苏少游盘腿坐在席上,一脸的严肃,苏审行立在一旁,神色间微微有点担心。那惹出这么大动静的半截金丝楠木正用着银蚕帕子小心地包着,放在案上。看来苏家这两位家长都已经知道了。
见众人都到了,苏少游缓缓开口道:“这枫木香的事,我已经写信给你们的宗主了,剩下的事,自有人查明。现下你们既然上了无想山,就该遵守苏家的规矩。”苏少游的声音很是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倒更是让人听得心里发毛。
“这苏家真是厉害,上上下下,连这说话的语速都是一样的。”岑无咎在心中暗暗可惜了,这苏少游自己就罢了,硬生生地把苏审言和其他原来应该活蹦乱跳的少年郞养成了这副刻板模样。不过,苏少游这不怒自威的本事,倒是让岑无咎多年来一直佩服着。苏少游的目光落在了岑无咎的身上,停了许久。岑无咎低下头,撇了撇嘴。
“你们今天坏了多少规矩?”苏审行和苏审言知道祖父生气,立在一旁,不敢吱声。一时间,清室内鸦雀无声。
“审言,你说。”
“一千四百七十八。”苏审言淡淡地回道。
话音刚落,无人不惊倒,倒不是惊讶于自己所犯错误之大,而是震惊苏审言居然能把这都数得这么清,真不愧是苏家二公子。
“背。”苏少游指了一位苏家的弟子。
“不许寻衅滋事,不许聚众打架,不许栽赃陷害,不许私入女院,不许大声喧哗,不许……”苏家的弟子马上不紧不慢,一条一条地列了下来,直把苏家家训背了两个多时辰,众人从早上一直闹到现在,午饭都没吃,只能忍着饿听着训,不敢多说一句。
“听明白了吗?你们明天也要背来。审言,你来监察。”
“是。”苏审言行礼领命,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三千多条家规,任谁也没法在明天早上就背完,只是这话没人敢说。
“都去吧。”苏少游冷冷地说道,众弟子如蒙大赦,慢慢退了出去。
魏勋心中自然又羞又愧,出门前就答应过母亲不惹事,这下倒好,上无想山第一天,连学都还没上,就犯了近一大半的家规,当下不再多言,连饭都没吃,回院子里头拿了书,背起家训来。
“不许寻衅滋事,不许聚众打架,不许栽赃陷害,不许私入女院,不许大声喧哗,不许……”魏勋合着书,靠在湖边的戒石,闭着眼睛,慢慢地背了下来。花了一下午的工夫,终于能熟读全篇《苏训》,魏勋还是小有成就感的。只是这篇训戒繁琐冗长,魏勋只好裁成一小段一小段,再慢慢背来。
这背到一半,湖面上就传来“扑通”一声,魏勋却仍闭着眼睛,背到忘我,浑然不觉。又是接连几声“扑通”,魏勋还是不察。这要论其他的,魏勋还真不敢骄傲,但要是论背书卷作文章,魏勋绝对敢说嘴,魏勋小时候,文有外祖父盯着,武有祖父看着,再加上一个江左风,从诗词歌赋,到武功秘籍;从棋谱音律,到毒经药典,什么东西没背过。这《苏训》,还真不能算什么。魏勋这一身的背功,自然也是练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这“扑通”声倒是停下来了,之前被几颗不知从哪飞来的小石子打碎的圆月,在湖面上重新又清晰了起来。魏勋仍闭着眼,一动不动,只粉唇微微地扇动着,在月光映衬下,仿佛一尊玉像上停着一只蝴蝶,这模样甚是可爱动人。
岑越从戒石后转了出来,见自己弹出的几枚小石子当真如石沉大海一般,不由得好气好笑起来。岑越寻思着怎么样才能打乱魏勋这股死背书的劲儿,心下叹到:“这本事,怕就是世上所有教书先生都喜欢的‘死读书,读死书’吧。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还在乱想着,魏勋却背卡壳了,仍闭着眼,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那几句,硬是再吐不出什么来,只得站了起来,把书顶在头上,闭着眼在地上来回踱步,寻找灵感。岑越退到一旁,给魏勋让出路来,见她来回绕圈,自己都快看晕了,心中不忍,脱口而出:“交谈时不许手舞足蹈,不许随意指点,不许轻视他人,不许随意插话,不许口无遮拦,不许措辞粗鲁。思考时更应该不许来回踱步。”
魏勋才走到湖边一块石上,上边满是青苔。魏勋刚刚光顾着背训,被岑越这么一吓,没能站稳,脚下一滑,就向湖中跌去。岑越虽中过枫木香,但耐不住魏勋的药石效用太好,岑无咎再练了几套修生诀,又有苏审言的《缮性》相助,不到一下午,便都好了。当下见魏勋就要落水,连忙伸出一只手来,拉住魏勋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
“错了,书上没有最后这一条训。”魏勋安全回到地上后,这开口的第一句却让岑越哭笑不得。
“这丫头,怕是从小背书背得魔怔了。”这句没头没脑,傻得可爱的一句,真是让岑越无可奈何,心下都在怀疑这丫头是不是苏审言的嫡亲妹子了。
“新加的,你读的书太旧了。”岑无咎一本正经地哄着魏勋,弯腰拾起适才掉在地上的那本书,抛给了魏勋。苏家家训不仅在数量上空前绝后,所覆盖的范围,也是让人瞠目结舌,那叫一个事无巨细。岑无咎在苏家的藏书阁里头抄了将近一年的诵《苏训》,总是好奇,这苏家家主到底是怎么制定下这三千多条家规的,不仅涵盖了仁义礼智信,连一些细小的安全忧患也列入其中,真是让人百事不得其解。若照着岑无咎胡乱想来,要是真有子弟背书背得掉湖里了,这一条怕确实极有可能被编进《苏训》中去。
岑无咎还在乱想着,魏勋却接着又来了一句:“骗人,早上就没听见背呀。”岑无咎抬起眼睛,像是看到什么灵禽异兽一般,这丫头,还真能连着两个小时不瞌睡,把训话都给听进去。这丫头,当真不是苏家样出来的?
魏勋不再理会岑越,当下别过脸去,又背了起来。
“你怎么还背呀?”
魏勋只装听不见,岑越见魏勋眼睑微闭,又慢慢背得入境了,怕她又和刚才一般叫不醒,只得继续在一旁聒噪她。魏勋被吵得心烦意乱,背不下去,心中又是担心又是焦急,不禁对岑越生气了。
“静一静,我还没背完呢!”
“这东西,哪需要背啊。”
“难不成,你背完了?”魏勋挑起眉头。
“早背完了。”
“真的假的?又骗人。”魏勋一脸的不相信,这岑无咎确实聪明过人,可这再聪明的人,也没办法过目不忘呀。再说了,以岑无咎的性子,只怕连着这本《苏训》放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是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一遍了。
这下,魏勋确实冤枉岑无咎了。这《苏训》,岑无咎确实早就背完了,几年前,岑无咎被关在藏书阁里,抄《苏训》抄得暗无天日,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那一次罚,可比什么铁棍火烙更让岑无咎难受,一个多月下来,岑无咎差点没被活活憋死在里面。
“真的真的,我都在这无想山上待过一年了,光是抄家训,前前后后加起来,至少也有小半年了。”
“那你就更不该打扰我了。”魏勋这下倒真的有点动气了,转过身去,
岑越好不容易把魏勋从这《苏训》里拖出来。怎么舍得前功尽弃,又把她放回去。当下,趁魏勋不留神,一把抢过魏勋手中的书卷,藏在了身后。
魏勋伸手要抢,但却被岑越躲开了。岑无咎要得就是魏勋来抢,当下便施展轻功,把魏勋引走。这简斋内规矩太多,大声喧哗是错,入夜未归是错,快步疾行是错,今天已经惹下这么多的事,魏勋不赶再放肆,只得不出声,小心翼翼地追赶着。
追至女弟子的清修之地时,眼看着就要追上来,岑越在结界处猛刹住脚步,一个转身,停住了,倒是魏勋冲得太猛,一头撞在岑越身上。魏勋还没缓过神来,却被岑无咎一把抓住,拉进一个树木错杂的地方躲了起来。
魏勋才要和岑无咎理论,却见岑越把食指贴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吭声,往一个地方看去。魏勋虽然还有点生气,却止不住好奇,留神看了起来。
结界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一个女弟子鬼鬼祟祟地从里面走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今天吓晕过去的那个武家弟子。魏勋十分不解,但转念一想,这姑娘身上的毒还未除净,这时又趁着大家不注意,独自外出,必然有大缘故。心下想着,忍不住看看岑越,岑越却是一副了如指掌的表情,魏勋更是不解:“莫非他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可为什么偏偏撞在这个点上呢?”
待这女弟子走得更远了一些,院中再也望不到时,岑越一个箭步,闪到她身后,封住了她的灵脉,点住了她的哑穴。
这女弟子像全身都被缚住了一般,跌坐在地上,又不能叫喊,只能抬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无比恐惧地盯着岑无咎。魏勋也从那隐身之处走了出来,打量着她,又看看岑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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