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还好,从初中开始,我见到父亲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但我不想他,不想见到他,每次他回来,我妈都会受伤。初二那年,我亲眼见到我爸……他不配我叫爸!那个男人,将我妈打得起不了身。”
“我想报警,我妈不让,她连医院都不敢去……“
“等到高一,他又把我妈打得昏迷。这一次警察来了,最后的结果,那男人只是受到警告。家庭纠纷,人都昏迷了,肋骨断了三根,结论是家庭纠纷!”
“邻居收了好处,没人愿意出面作证。”
“当时我外婆还活着,她不管自己的女儿,也帮那男人说话!”
男孩越说越是愤怒,表情扭曲,怨气涌动,一条条黑线盘旋交织,形似一张大网。
颜珋扫过一眼,仅是敲了敲手指,客栈内即有透明屏障升起,将黑气囿于男孩周身,不使其溢出门外。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我劝我妈离婚,我和她说,生活难不要紧,我不考大学了,等我十八就去打工,我赚钱,我长大了,我能养家,我能孝顺她,我们离开那个男人,离得远远的……”
男孩垂下头,双手攥紧,牙齿用力,脸上爬满黑红的血线,一直延伸到脖颈,没入领口,状似块块龟裂。
“我妈被我说动,下定决心,我们已经要走了,那个男人又回来,还带着那个女人,欺辱我妈,耀武扬威!”
“我杀了他,杀了他!”
“一刀又一刀,破布一样。”
“我不害怕,不后悔,只有痛快,痛快!”
“那个女人本来也跑不了,可是有人听到动静,报警,警察来了……”
“我妈说是她做的,她让我快跑……那个女人没死,还把孩子生下来……我家的一切都成了她的……”
说到后来,男孩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开始不断重复“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颜珋打断他的话,询问道。
“死,对,我死。”男孩用力抓住头发,双手指甲尖锐漆黑,“我趁夜回家,被从二楼推下去。然后,她们用刀把我切开。”男孩拉开上衣的拉链,胸前除了黑红的血线,还有不规则的刀痕。
“她们?”颜珋询问。
“那个女人,还有她的妹妹!”男孩合上外衣,抓住领口,脸上现出扭曲的笑,“今天我就是跟着她来的,跟了一路。如果不是……我已经动手。”
颜珋没有出声,想起白日里那个叫娜娜的短发女孩,想到她身上隐约缠绕的黑气,微微一笑,道:“你大概不知道,鬼动恶念杀人,立刻会引来判官鬼差,不等你报仇,已经被锁魂链缠住,当场被打得魂飞魄散。”
男孩没说话,周身的黑气更加浓郁,双眼近乎要滴出血来。
“别急。”颜珋打了响指,客栈前的石雕浮现荧光,挂在门前的灯笼却在同时熄灭,断绝所有通向客栈的路。无论生者,往生者,乃至于阎罗判官,在他撤去屏障之前,再无法踏进黄粱客栈半步。
“我说过,想报仇,我可以帮你。让你怨恨之人堕入无尽深渊,疯癫,死亡,皆可在一念之间。”
“怎么做?”
“别急。”颜珋轻笑道,“事有两面,想得到必须有付出,明白吗?”
“我要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一魂一魄。”颜珋手指点在桌上,两枚黑底红纹的木简浮现在男孩面前。
客栈外,判官手持引魂灯,幽蓝火焰跳动,链状白烟忽在中途截断,失去方向,漫无目的飘散。
青年旅社中,名叫娜娜的女孩刚刚洗过澡,正在镜子前擦拭头发。将毛巾搭在一旁,拭去镜面的雾气,拧开乳液的瓶盖,镜面突然飘过一片黑雾。
“眼花了?”
女孩感到奇怪,放下瓶子,用手去碰触镜面,光滑一片,哪里有什么黑雾。
“肯定是太累,眼花了。”
正这样安慰自己,浴室的灯陡然闪烁,合拢的气窗发出钝响,玻璃呈蛛纹状碎裂。镜面上再次涌动黑气,缓慢聚集,最终凝成一张流着血泪的鬼脸。
鬼脸扭曲咆哮,隐约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苍老的中年女人。
“啊!”
娜娜发出尖叫,后退两步,不慎被自己绊倒,狼狈摔倒在地。
浴室中的声响引来注意,几个女孩担心出事,想要打开门,却发现从内部锁住,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娜娜,娜娜你没事吧?娜娜,你开门!”
声音传出门外,旅社的服务人员迅速赶到,知晓情况之后,由女服务员取来备用钥匙,从外打开浴室。
众人进到室内,发现气窗半开,窗玻璃像是被石头砸碎,一块块砸落在地。镜面也碎了大半,碎片和碎玻璃混在一起,不小心就会伤到。
洗手台前,乳液瓶子倾倒,穿着睡衣的女孩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在跌倒时受到撞击,人已然昏迷不醒。
第8章 迷途三
娜娜被送入医院不久,同伴立即电话通知她的家人。
不到三个小时,一辆红色私家车停在医院门前,车上下来一个身材丰满,面带焦急的年轻女人。
“麻烦,六楼。”
电梯尽数满员,女人只等挤进手术专用电梯。
幸好电梯内没有病床,穿着蓝色制服的护工站在电梯中,见她满面焦色,大衣内还穿着睡衣,头发略有些蓬乱,料定是患者家属,没有多说,直接按下电梯。
电梯内另有数人,其中多是患者家属,见她忧心忡忡,脸上还带着汗水,不免有些同情。其中一名年长的女人取出一包纸巾,顺手递给她,道:“擦擦汗。”
“谢谢。”
女人接过纸巾,电梯刚好停在六楼。
电梯门向两侧开启,女人脚步匆匆离开。
与此同时,一道黑雾滑过电梯边缘,紧随在女人身后。
黑雾过处,蛇状黑气蔓延,怨气凝成的黑水滴落,靠在墙边的金属架竟似被强酸腐蚀,现出黑色凹痕。
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病房门推开,一个长发女孩提着暖壶走出来。看到女人,立刻道:“菲姐,你来了。”
“怎么样?”女人快走两步,越过女孩,看到正为患者测血压的护士,焦急询问。
知晓她是患者直系亲属,护士将情况简单告知。值班医生过来巡床,当面告知女人,相关检查显示,她的妹妹仅是昏过去,人并无大碍,相信很快就能醒过来。
听完医生的话,女人长出一口气,坐到病床边,对几个女孩道:“你们也累了,都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女孩们的确疲惫,同女人告辞,结伴返回旅店。只是出了这样的事,青年旅社不敢再住,宁肯多花些钱,住进还有客房的酒店。
“娜娜?”
女孩们离开不久,昏迷中的人开始有了动静。
见她手指微动,眼珠也开始转动,女人立刻凑上前,焦急道:“娜娜,醒醒!”
连续几声,短发女孩终于睁开双眼。眼底映出女人的面孔,竟然不是安心,而是惊叫出声,不顾还扎在手背的针头,迅速蜷缩向床头,双膝曲起,头埋进膝盖,整个人不停发抖。
双人间的病房,此刻仅有姐妹两人。
娜娜一边发抖,一边叫着“鬼”,“我不想的”,“不要来找我”,“不是我杀的”。女人本想呼叫医生,听到她的呓语,立即改变主意,手悬在呼叫铃上方,到底没有按下去。
“住口!”
听她提起死去的男孩,女人低声呵斥,迅速起身走到病房门前,见走廊中并无几人,将房门牢牢关住,随后回到病床前,双手用力抓住娜娜的肩膀,道:“我让你住口!”
手指用力,指甲陷入女孩肩头。
娜娜打了个哆嗦,在疼痛中清醒,对上女人的双眼,惊疑不定道:“姐,是鬼,是那个老女人来寻仇……”
“这世上哪来的鬼!”女人双手更加用力,打断女孩的话,沉声道,“听着,那个小崽子的事咽到肚子里,永远不许再提!他是杀人畏罪潜逃,不知道藏在哪里。那个女人是从犯,又包庇儿子,自尽身亡,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
“没有可是!”女人斩钉截铁道,“赵成人都死了,我为什么要生他的孩子,你难道不清楚?没有那个男人的房子和钱,你的学费哪来,生活费哪来,和朋友出去玩的钱哪来?你做家教那点钱,连你穿的一件外套都买不起!”
“别说了!”女孩怒道,“别说了!”
“不想我说就闭紧嘴巴。”女人压低声音,凑到女孩耳边,警告道,“别忘了,当时推他下去的是我,在他还有气时,提出不能叫救护车,取来刀子的可是你。”
女孩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女人。
女人知道她不过是色厉内荏,悠闲坐回到床边,看着不知何时折断的指甲,皱眉将断掉的甲片撕掉,继续道:“咱们亲爸是个赌鬼,咱妈受不了,和人跑了,这些年都是我养你。你吃饭穿衣和读书的钱,哪一分不是我给的?不是我,你能结交上这些朋友?你最好记着这一点。还有,一旦事情泄露,会失去什么,你也最好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