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什么东西?
云离正想着,忽听乜秋低低地啐了一句刺耳的脏话。
云离小声道:“你骂谁?”
乜秋:“那是我的法器!”
苏瞳手中的木球很不安分,装了一会儿乖后,卯足劲挣脱开束缚,目标很明确地朝乜秋飞来。乜秋伸手握住木球,没管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放声道:“还认得我?还认得我就好!这阵子你想我不想啊?”
苏瞳把灯所对的方向一转:“谁?”
溜是没可能了,云离和乜秋只能站定不动,换上“堂堂正正”的表情,好歹不能让对方误以为自己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那采泪女许是觉得躲在暗处的两人颇有趣,于是闪身飘到云离和乜秋面前扮了个鬼脸。但她马上发现两人的眼珠在随自己移动:这两个人是能看见自己的!加之离得近了,她能明显感觉到云离和乜秋的木球身上有她忌讳的气息,立时又窘又怕,拿袖子盖了脸,带上她采集眼泪的器皿从窗户走了。
刚才采泪女在接近的时候,木球旋转起来,“半腰”的位置还开了一道形似嘴巴的口子;观察细致的话,可以看到那口子附近的空间扭曲变形了。采泪女一消失,木球合了嘴,钻进了乜秋的袖子。
乜秋道:“小公子可知方才有一女鬼作祟?”
苏瞳:“我不知有女鬼,只亲眼看见了在此偷窃的乜先生……和云公子。”
云离心傲,哪受得了这样的指控:“说话讲证据!”
苏瞳道:“证据正被乜先生揣着。”
乜秋嘻道:“哈哈,小公子你说话未免太重。何谓‘偷窃’?‘据他人之物为己之所有’为偷窃。我的法器,当初被你们抢了去,现在回到我手上,只是物归原主而已。”说罢,瞄了眼袖子里边的木球:“这家伙精气神很足,想是被公子照料期间没受亏待,在这里我谢过公子了!”
苏瞳默默把灯放下,又缓缓抬头道:“罪人的财物上缴充公后,那财务就不属于罪人了。”
这苏瞳看上去是温儒君子,说起话来却不留情面,直言直语,也不把带刺的话先用委婉些的词句挫一挫再说。
乜秋面上一僵,知道他和修竹人的矛盾总归会绕到那场失败的法事上,可在真正证明自己之前,无论他怎样叫冤都没有用。
意外的是,苏瞳刺了乜秋几句后,也不执拗在法器上了,静静走过来,把门一关。
乜秋在门外对云离哈哈道:“小公子这是觉得,我们没能耐再在修竹人眼皮底下跑掉,所以暂时不跟我们计较了!”
云离抱着手臂盯了一会门,闷声回自己的榻上坐着。
乜秋搂着他的木球回来躺下:“小哥,你不睡?”
云离:“……”
乜秋无奈道:“小哥你一天一小气,三天一大气,再这样下去,你把自己催得鼓起来,我就等着拍球啦!小哥,凡事向前看,等我们求来一场雨,小公子谢我们还来不及,哪会记得今天晚上的事情。就算记得,他也一定后悔不已,恨不得把话都收回去。再说,让人骂一句‘贼’又如何!小哥,你是在清净的仙门里把耳朵惯得太娇贵,听不得人说你不好。要我说,你把身段放下来,跟我走一遭,天南海北闯一闯,什么难听的话都能全当是一绺风!”
云离白他道:“他说你,干嘛把我捎上!”
乜秋嘿嘿笑道:“小公子是深谙‘近墨者黑’的道理!”
“你有脸说!”
乜秋:“换一个面,近朱者赤!等小哥你用实力说话,把自己抹到红得不能再红的地步,你在我身上沾染的墨点自然就没有咯,我呢,也能沾小哥的光‘红一红’。”
“……”
次日卯时,天晓。
乜秋打呼正酣,早醒的云离瞧见苏瞳昨夜关紧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云离走过去,视线朝房间内一探,瞄到苏瞳换了一身衣裳,此时正在系腰带。苏瞳这衣服不是常服,而且说不上来偏大还是偏小,总之不合身。云离猜想衣服是程老夫妇的儿子留下来的,看样式是祭祀所用;苏瞳被程老夫妇收养不久,却又逢着祈雨,程氏还没时间按他的身量给他裁一套服装,所以就把这身衣服给他了。
要再过一个时辰,程老夫妇才会动身去太守府里拜谒。云离起早了,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省了敲门的环节,进到苏瞳的房间就开始“游览”。
苏瞳理好了衣服,转过身,就见不知何时出现的云离在那里悠游自得地踱步。
“云公子?”
云离瞥他道:“嗯。”
“云公子你这是……”
云离道:“闲来无事,找你解闷。”
苏瞳无视他,取了本书晨读。
虽说云离掌控着苏瞳的命簿,但他一直以来只是在司命仙境为其摆戏、往苏瞳的命途里添加折转人物道路的事件,目的是把人塑造成可供自己把握的样子,以方便日后写得出顺应各路神仙口味的戏剧;因而他并不清楚他簿子里的人的所思所想。
起初云离把苏瞳限制在其父苏求光的管控之下,囚他在斗室之间,只照着父亲的意思读书、习文,为的是激起苏瞳叛逆的心神,给日后“远走他乡历险经商”或“偶遇游士别亲习武”的大戏做铺垫。怎料,几个新晋的司命小仙排了场瘟疫,让望子成龙的苏求光葬身其中,使云离簿子里的伏笔功亏一篑。
苏瞳的父亲和母亲去世后,苏瞳的心性发生了某种变化。云离曾试图在簿子里为他安排“潜心读书”以外的事情,可苏瞳的愿念太强烈,云离写在簿子上的、与其愿念相违的文字,都自行消失了。
云离到凡间来找灵感,一大任务便是要了解苏瞳的愿念扎根在何处。只有知晓了这一层,他的戏才能立足在此并有所发挥。
云离看着站在窗边诵读的苏瞳,觉得不能再任他不理睬自己,否则他的观清镜就只能常年放送“书生发奋学习”的画面,想想就枯燥无味。苏瞳要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云离的簿子就得生生变成教化稚嫩小仙的励志读物……会有哪位腰包富裕的仙君天神对着头悬梁锥刺股的戏码撒仙银吗!
可怕可怕!
云离把十万八千里以外的思绪拽回来,道:“天上的人,都不读这些东西的。”
也许是因云离一句“天上的人”产生了疑惑,也许是因“东西”一词侮辱了圣贤而觉不妥,苏瞳将食指插在书页里,合上书,转身直视云离道:“我听闻的仙门弟子,都不似云公子这般狂傲的。”他以为云离说的“天上”,指的是仙门宗派。
苏瞳这人,初见者会说他是玉、是温软的棉,但实则他不容易亲近,玉和棉的里面,是青冷的铁和随时能冻得人抽回手的冰。
不过,云离不信铁和冰里面没有更深层次的东西。
云离道:“我说的是神仙。神仙不爱嚼什么‘你曰我曰’的文字,神仙喜欢有意思的东西。你喜不喜欢有意思的东西?”
苏瞳的眼神说:荒谬。
云离:“我看你是喜欢有意思的东西的。”他眼下一扫,瞅准了桌上一幅画道:“喏,那是你画的对吧。”
画上,一远山,一黑石,一鸟,一竹。
竹子生长的方式不合常规,它是破开石头从缝隙里面钻出来的。
云离道:“竹子破石生长,有寓意,有意思。”
苏瞳:“……”
云离:“我见你很紧张的样子,是不是下面还有其它更有意思的东西?”一边说,他一边上前把面上那张画掀开了,露出下面没有叠放整齐的另外几张画。反正他在苏瞳心里已经是个无礼的人了,也不怕再无礼几分。
不枉云离浸染了些臭巫师乜秋的痞气,苏瞳严丝合缝的冷漠神情终于被他撬开了些,露出了一丝异色。
第二张画和第一张的风格迥乎不同,非但跟雅致沾不上边,甚至接近滑稽了。
这张画被一笔浓墨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是一个在牛背上吹箫的牧童,下半部分,那牛屁股撅起,把牧童抛到了空中。此画用笔不细,但形象生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牛和牧童的动态。
云离笑道:“不错不错。”
苏瞳看了看画,敛了失常的表情,沉默。
云离又翻了翻下面几张画,都是这样的简笔风格。他把石竹那张画和牧童那张画一手一张托起来,对比道:“几个月前的你,比现在的你有趣多了。”
苏瞳搁了书,没管第一张画,只把云离手里的第二张画抽了回来,放好。
云离道:“我知道这些是你以前被父亲关着不让出门的时候,在房间里面偷偷画的。怎么,舍不得仍,和着书一并带到程奶奶和程伯伯家里来了……嗯,你先别太诧异,你的事我知道得可多了,你听我讲一讲好不好?从什么地方讲起呢,这样吧,就捡你五岁那年的一件事说说。有一天你溜出去玩,结果被一条大黄狗盯上了,吓得直接往竹子上爬。竹子不比树,人在上面怕不稳,你爬着爬着就被竹子弹出去了,正巧弹到了路径此地来找你的父亲脸上……”
苏瞳:“你……”
“你爹是怎么教训你的,我就不必说了。嗯……就问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笑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