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外嘈杂的声音弱了许多,雅天歌在屋里添了两盏灯,问道:“后来呢?”
“后来……” 柳画梁用指尖蘸了点酒,在桌面上画着。
他那年才初出茅庐,一身热血,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不由分说便将那王公子拎到荒野,要他磕头谢罪。
然而王公子早已不怕他了,原是王粮仓为了让儿子消气,与他说柳画梁不过是个小弟子,还添油加醋了一番他被罚得如何惨,再者王公子平日里嚣张惯了,心道上次被柳画梁揍得颜面扫地已被人当做笑料,这次又怎么能再让他得逞。
他不由的摆出几分架子:“怎么,还敢来找我?上次被罚得不够?你说这次若是我再告上你白灵山庄去,你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啊?”
柳画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公子见他没有反驳,只觉得他是怂了,更加大胆道:“你……叫什么来着,哦对,柳画梁,你为了那□□生气是吧?”
王公子“啧”了一声,摆摆手道:“你自己估摸估摸,你敢招惹到我头上,不过也就是仗着自己是修仙门派下一个小小的弟子么?我若是家中无权无势,岂不也白白被你欺负?你比我又好多少?若是没了这修仙的名头,你还能做什么?还敢做什么?想来也就是做些鸡零狗碎的买卖,啊,没准还像那……谁来着,像那□□一般,沦落成一个小馆。”
王公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摸了摸下巴:“那你可要记得告诉本少爷,本少爷定要去捧你的场……”
柳画梁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害死一条人命,可曾有些许后悔?”
“后悔?”王公子嗤笑一声,面上染了些许怒色,“你怎么不问问她做了些什么?”
“她在我家中言行粗鄙,骂我便也罢了,甚至殃及我家先祖,家仆听不下去,便说了她几句,她竟敢拿了杯子将那家仆的额角砸破,那杯子便是十个她也赔不起!如此恶劣,实在枉为女子!”
“我常怀慈悲之心,总是要给她机会,略施体罚,望她能改正,谁知她小小年纪性格竟如此顽固,我抽一鞭子,她便高骂一句,直到将嗓子都骂哑了,还呜呜咽咽咒我不得好死,此女实在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于是你就把她打死了?杯子,比人命要贵吗?”柳画梁的手在漱漱颤抖,腰上的弦月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洁白的剑身上两道黑色的墨迹沿着剑身游动起来。
王公子嗤笑一声:“贵?那杯子十年二十年后还能卖上千金,她能吗?你在这荒野中找了这么久,可曾找到她在哪儿?我问你,被扔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枉死,世道本就不公,你为何偏偏要来找我?!”
王公子说着觉得自己甚是有理,指着那遍野尸身道:“你自己看看,这些人与蝼蚁有何区别?死不足惜!根本无人在意!”
柳画梁的眼中满是狂怒,他咬着牙道:“那是一条人命,你果然,没有一丝悔过之心?”
王公子正说得得意,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暴风雨,他哼了一声,仰起头道:“那杯子能抵十个她,本少爷能抵百个杯子,乃是无价之宝,天生性命金贵,你可曾见过狮子为踩死一只蝼蚁悔过?”
“你!”柳画梁猛然举起弦月,对准了王公子的胸膛。
王公子吓得一愣,半晌见他没有动静,梗着脖子道:“杀我,你敢么?就为了她?何至于?你若是杀了我,那白灵山上你可还能待得下去?”
柳画梁感受到剑尖柔软的皮肉,他以往斩的都是些罪大恶极的妖物魔物,皮糙肉厚,不成人形,他是第一次对同类萌生杀意,和邪气丑恶的魔物不同,那是灼热的,跳动着的,鲜活的,与自己一样的生命。
他抬起头,看向王公子矜傲的脸,那是一张混账的脸,却是一张生动的脸。
因而他更加愤怒,即便他的战斗已是常事,夺取人生命时仍有犹豫,为何会有人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杀了自己的同类,如此的冷漠,如此的不屑一顾。
不远处几个王家的奴仆高喊着王公子的名字找来了,王公子顿时有了底气,轻轻拨开他的剑尖,道:“别跟我逞凶斗狠的,你不过白灵山上一个小小弟子,我爹要是真的追究起来,你那整个白灵山庄都要被你拖累,你可对得起你那些同僚、师尊?”
柳画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没有动作。
王公子向后退了两步,这才应了一声,那几个奴仆忙赶上前来嘘寒问暖,王公子朝他们摆摆手:“回去了。”
他趾高气昂的,如同一只胜利的斗鸡,大声对柳画梁道:“柳画梁,被我玩死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偏偏你找上门了,我见你还算有趣,改日有货……”
他挑了挑眉毛:“一起玩?”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王公子看见了柳画梁眼中的杀意,赤/裸裸的,夹杂着暴怒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弦月一瞬间被灵力灌满,两道墨迹游动起来,将剑身染得漆黑,天色骤沉,灵力在他周围狂乱地爆开,如同从天而降的惊雷,“嗤”地一声闷响,弦月捅入了王公子的的身体。
温热的血液溅上了柳画梁的脸,柳画梁双目血红,状如恶鬼,可持剑的手指尖抖得不成样子,他看到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终于露出第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转变为惊慌失措。
“你……你……你竟敢……”王公子扶着剑,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他朝那几个奴仆道:“快……找人,大夫……”
“你不是,说你金贵么?”柳画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慢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哪里比他们金贵,死了,又有哪里不同!”
“你……”王公子瞪着柳画梁,面上的表情渐渐扭曲了,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你……你这畜生,你……不得好死,你天打雷劈……我恨你……我……”
柳画梁看着那双充满生机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死气爬上了他原本鲜活的脸颊,咒骂声像是带走了他最后一点活力,王公子倒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柳画梁微微侧过脸,那几个奴仆刚刚被吓傻了,竟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直到这时,其中一人才高叫一声:“杀人狂来了!!!”
一群人好似突然清醒过来,顿时拔足狂奔,一下子便没了影子。
柳画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俯下/身,抽出血淋淋的弦月,然后将王公子的身体扔进那尸山尸海中,风中的腐臭味很快盖过了血腥味,几匹恶犬缓缓靠近,警惕地盯着柳画梁,而后低下头开始撕咬新鲜血肉。
忽然,柳画梁听到了细微的“叮叮”声,他愣了片刻,才发现竟是自己藏在胸口的搜魂铃!他连忙地将自己手上的血迹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拿出收灵筒,将搜魂铃挂了上去,轻轻摇了摇,周围骤起一阵冷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收进了筒里,只听筒中一个女子吼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他!是他害的我!是他害的我!!!”
声音中怨气森然,竟是半入鬼门,柳画梁对着收灵筒轻声道:“黎黎,王公子已经死了。”
“你的仇人已死了。”
筒中停顿片刻,黎黎疑惑道:“他死了?”
柳画梁在筒上施了个清心咒,灌入灵力,那咒印在一瞬间就变得血红。
柳画梁道:“是,所以你可千万莫随他的心意,在这筒中休息几日,待到怨气解了,方可作为寻常魂魄进入轮回。”
柳画梁回到白灵山庄便被关了禁闭,等待处罚,他从送饭的小弟子口中得知王粮仓闹上了山。
王公子虽不成器,但毕竟是王家大儿子,王粮仓将他视若珍宝,如今却被柳画梁所杀,且人证无数,王粮仓便在白灵山庄前咒骂不休,非要柳画梁抵命不可。
白辞青气得七窍生烟,又心急如焚。
柳画梁在房中静坐了片刻,取下弦月来回擦拭,直把那剑锋擦得雪亮,上面映出他泛红的眼睛,他并不后悔,可是依旧为那生命流失的触感而悚然。
“柳仙师!”一个缥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柳仙师,我能帮你什么吗?”
柳画梁回过神来,他拿起收灵筒,筒上的清心咒已是晶莹剔透,仅余一点怨气在一个角落里窝着,他微微笑了笑,道:“你好好去投胎,也算我做了件好事。”
柳画梁将那墨色滚边的白衣脱下,换上了一件暗红色的衣服,然后拿起剑出了门。
☆、旧事(二)
白灵山庄外吵得不可开交,柳画梁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白辞青挡住他,道:“画梁,你做什么?还不回禁闭室?”
“王老爷,是我杀了你儿子,和白灵山庄无关。”
白辞青怔了怔,怒道:“画梁!”
“白庄主,我从未在白灵山庄拜过师,顶多只能算个偷师的,多谢白庄主多年收留,而且不吝赐教。我既非白灵山庄弟子,如今惹了祸,断无牵扯白灵山庄的道理……”
“谁说你不是我白灵山庄的人!”人群中跳出一个少年,眉眼凌厉,嘴唇薄削,正是白易安,他用力在柳画梁的胸口推了一把,厉声道,“柳画梁,你在我白灵山庄十数载,你爹娘亦是我白灵山庄弟子,你竟敢说自己不是白灵山庄的人?!你这是要叛出师门?那我还得检查检查,你在山庄中多年,可曾盗了我山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