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楼取笑了几句,见他没什么反应,便道:“睡吧睡吧,你这身子娇贵得很,万一熬了一夜得了什么毛病,我可亏大了。”
“天亮了,在藏心阁中天不会亮。”无梦看着他,金色的眼中沉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若是梦则生,醒则死,生于黑夜,死于白日,你选生,还是死?”
朱楼笑了笑,道:“我之前遇到过鬼魂,个个告诉我不可遭遇阳光,否则灰飞烟灭,我偏不信,非要去试一试,那可真疼啊,我还以为真要化作灰烬了,后来我却好好的。见我如此,其他鬼魂也纷纷效仿,结果一个个灰飞烟灭,从那开始我除了被那群修仙的追杀,还被一群鬼魂日日追杀,说我是个假鬼。”
朱楼哼了一声道:“也是,哪有我这么风流倜傥的鬼。”
无梦:……
朱楼瞥了他一眼,道:“无梦,能存在阳光下是何等幸运,你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啊。”
无梦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温柔而绝望:“那……你走吧。”
朱楼看着他闭上眼,有些晃神,最后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钻进他的铃铛里去了。
☆、红凤枝头(四)
朱楼听见耳边传来悦耳的歌声,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高高的枝丫上,正晃动着小脚丫,哼着一首简单的歌曲。他往远处看着,在一片雾茫茫之中看到一抹亮色在往他这里移动。
亮色仰起头,看着枝头道:“你唱的歌真好听,我们做朋友吧!喏,我可以把我娘做的金乳酥送给你吃!”
身体的主人停住了,看向树下的男孩,男孩拖拖沓沓地穿着件不太体面的衣服,却有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他一脸羞窘地看着她,手里捧着一块漂亮的糕点——隔着一整棵树,她都能闻到那香味。
她又唱了一首,男孩靠在树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女孩唱完歌,突然手一撑,从树枝上跳了下来,男孩的眼睛亮亮的,抿着唇,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懵懂的爱慕快要从眼中溢出来了。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他手中略显寒酸的糕点缩回来,女孩却伸出手道:“红凤。”
男孩忙将糕点递出去:“我叫南秋,家住村南头,就小坡上有棵凤凰花的那家!虽然那树还小,但是一到夏天就会开出满树红花!可好看了!到时候你到我家来唱歌吧!”
红凤笑起来,她轻轻咬了一口糕点,道:“好啊,不过我只在最高的树上唱歌!”
南秋眨眨眼,道:“那……那得等过几年,那棵树还小呢,等过几年它长成大树了,你就可以在它最高的树枝上唱歌,全村的人都能看得见!”
“好!一言为定!”
不久,红凤常坐着唱歌的那棵枯树长出了黑色的叶子,丝丝焦焦地环绕着黑气,更奇异的是,到了秋日,这树竟开出了墨色的花朵,通体漆黑的大树犹如精铁雕刻,成了山谷中的标志。
时间一年年过去,红凤长成了少女,身姿曼妙,歌声也越发空灵,时常引来一大群鸟儿驻足倾听,村里人常说她是魔族的祥瑞之鸟,将来要当魔王的女人。
红凤却颇不以为然,一到夏天就泡在南秋家的小山坡上和他吃东西赏花,尽管凤凰树还是没有她的那棵高,但是在她眼中,什么魔王,什么胜利,都不如这一树艳红如火的花更让她向往。
这年的夏天格外漫长,长到九月了都还没冷下来,南秋家的凤凰树长得异常快,花却一直不紧不慢地开,零落的几朵,红苞累累,却总也不肯一起绽放。红凤不免有些着急,因为这棵树已经长得比她的那棵高大了,而她其实很期待在上面唱歌。
这天清早,南秋一醒来就听到了熟悉的歌声,他往外一探头,那满树的红花开了,像是一只只火红的凤凰簇拥着坐在最高枝头上穿着粉色新衣的少女。
红凤朝他笑道:“你这小气鬼,花都开了你居然不告诉我,可不是心疼你家的糕点吧!”
南秋呆呆地看着她,眨着眼,一时没了反应,直到有人扯住嗓子叫了他好几声。
“哎!”南秋忙回了一句,又转过头对她道:“我爹叫我去帮忙呢,一会儿来找你玩啊 !”
红凤点点头:“等你回来,我唱歌给你听。”
红凤百无聊赖地坐在枝头晃着脚,不时整理着新衣服,梳理自己的头发,逗弄着落在身边的鸟儿。她不经意地往天上一瞥,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一大片一大片,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
她听到有人喊道:“是魔族!杀啊——”
乌云降落下来,平日里安静的村子突然喧哗起来,她听见了从没听见过的声音,她不认得,朱楼却认得,那是灵力交错,刀枪棍棒相互触碰的声音,生者的怒吼、伤者的惨叫,将死者的求饶声,锐器穿破皮肉发出的钝响,这些怪异的声音、莫名的颜色席卷而来,焦黄的土地被鲜红灌溉,血光骤然笼罩了整个村子。
红凤坐着的树枝被一道蓝光斩断,她在惊吓中摔在了地上,身上的新衣服顿时一片狼藉,然后她被人抓住了胳膊:“瑞鸟,你快跑!只要你在,我们魔族就有希望!”
她被村里从一个人手中拼死递到另一个人手中。
“活下去!去找魔王!”
“今日之仇你要记在心间!”
“凤儿,将来报了仇莫忘记在我坟前敬一杯酒!”
……
魔族大多不善言辞,但那天她却听到无数叮嘱,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脸,他们脸上都是信任的表情。她渐渐明白了自己正在遭遇什么,惶恐和绝望中她被推到村中唯一的密道前,村里最高的魔族将她高高举起,送入密道。她在钻入密道之前,看见远方跑来的人族,那些人已经杀红了眼,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着恶鬼。
她忍不住再去看一眼那棵凤凰树,它好不容易开了满树红花,如今正在火焰中化作灰烬,红凤在茫然和恐惧中生出了一种愤怒,这愤怒像一把火烧遍她全身,她要活下去,她会为他们报仇,一定会。
她在那一刻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抬起头,密道中有人将她拉了上去,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那人竟是南秋,想好的话一时说不出口。
南秋浑身是血,一双眼睛悲愤却明亮:“我们一起走。”
红凤的指甲在四周混着坚硬石块的泥土中四分五裂,她艰难地向上爬着,南秋忽然让开位置道:“你到前面去!”
红凤愣了愣,她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从他身边爬过。红凤颤抖的脚下被垫了什么东西,她转回身时才发现那是南秋的肩膀。
密道下传来人族的声音:“快上去看看,我刚还看到一个!”
红凤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南秋。”
“嗯?”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被他们看到了。”
“别怕,我会保护你。”
“真的?哪怕付出性命?”
黑暗中南秋的眼睛熠熠生辉:“哪怕付出生命。”
红凤轻声道:“好。”
她突然一脚蹬向南秋的肩膀,那一脚用力极了,朱楼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心随着周围的泥土被踏碎在黑暗的隧道之中。
“快看!那小鬼掉下来了!”
“杀了他!”
南秋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红凤亲眼看着他落入阳光之中,精致的脸上被溅上一道血红。
红凤在外头晃荡了一段时间,然后不知被什么人捉住,送入了藏心阁。
她跌跌撞撞地在阁楼中摸索,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楼中又来了个看她百般不顺眼的紫樱,她第一次知道在这世上生存竟是如此不易。
再遇到南秋的时候她以为遇见了鬼,可是她很快发现,面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她认识的南秋了。
他依然不三不四地挂着衣服,依然对她保护备至,可是他的眼中已没有了当年的光彩,她有时候会窥见埋藏在玩世不恭之下的仇恨,那仇恨是如此深沉,以至于它爆发时令她措手不及。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全村的人拼上性命救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在青楼中糟蹋自己!”
“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红凤看着他,觉得内心一片荒凉,“嫁给魔王?复兴魔族?哈哈哈,南秋,你又知道些什么?你的脑子是不是只有村子?你可曾想过这天下之大,除了这里我找不到第二个容身之地!”
“那是你自找的!你若是不那么……”南秋梗住了,没再继续说下去。
“不那么什么?贱?”红凤笑了,“南秋,我在哪里,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巴巴地跟来做什么?!我们到底谁贱?!”
“和我有什么关系?”南秋拍手道:“对啊,和我有什么关系。红凤,你当年把我踹下隧道的时候怎么不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红凤梗着脖子说:“那是你自愿的。”
“是啊,我自愿,我活该,全村的人都活该为你陪葬!”南秋瞪着她,眼神几乎化为利刃,一把把扎进她的身体,“红凤,你当年怎么不死?你当年为什么不死?!”
死?她又何尝不想?
她曾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是瑞鸟,是希望,是整个村子付出生命去拯救的对象,她本就应当在最高的枝头唱歌——直到她入了藏心阁,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平凡,平凡到除了歌声和脸,她竟一无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