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站在台上,离她这样遥远,看,那魔王只一张手,整座藏心阁能在各地出没自如,她从没见过如此强大的魔气,强大到自己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那是一种本能的畏惧,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人,她生出了巨大的绝望。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她并不会成为什么魔后,也不是什么希望,她忽然明白了,村里的人选择她,只是想留下一枚种子,让他们的“死亡”变成“牺牲”的种子,这枚种子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她只是运气好,恰恰从树上摔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而已。
或许是因为南秋的出现,她的清冷为她打开了一扇门,红凤怎么也没想到她越是拒绝,别人却越是喜欢,她成为了花魁。南秋还来找过她几次,都被她冷言冷语地骂走,她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最后只能痛饮一壶烈酒,齿缝中尽是眷恋的苦涩。
阁主单独召见了她,告诉她:“想要报仇,就把你的身体交给我。”
她当然是钦慕阁主的,对力量的向往和崇拜是魔族的本能,但是那一刻她想起更多的,是南秋对她厌恶的脸,他已经很久不曾对自己笑过了。红凤乖乖地脱了衣衫,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二天南秋来找她的时候她兴奋又开心,却要强行按住自己雀跃的模样,假做淡然。南秋端了一整盘的金乳酥给她,他和她道歉,说自己不该如此鲁莽。
她嚼着那香甜的金乳酥,听着南秋的甜言蜜语,觉得心怀希望,仿佛回到了从前,她张口说道:“南秋,我或许真的……”
她的声音卡住了,心肺翻绞一般地疼痛,痛到极处,她张口吐出了一口血,然后望着满手血红发呆。或许前半生失去得太多,她格外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只有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我或许真的能报仇,他们说的对,我是有希望的,而且不必成为魔后。
南秋,如果报了仇,我想找一处山坡,种一棵凤凰花树,我们就在树下搭一间小茅草屋……
南秋,你家里总有股好闻的味道,花也香,糕点也香,熏得我满身都香……
南秋,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多么好看……
南秋……
她第一次憎恨当年把自己送出来的村民们,恨他们赋予自己的性命和期盼,恨梦中那一张张染了血污却坚定嘱咐她的脸,而无能为力的她显得如此愚蠢可笑,什么希望,什么报仇,她不过是只保护不了自己的蝼蚁而已。
她看着南秋痛苦的脸,忽然有种奇异的快感和解脱,这一刻,那沉重的担子终于从她的肩头挪走了,她知道南秋害怕她会说话,因为只要一句话,她就能把南秋拖入和她如今相同的境地,可是她根本不会说。
她只是在怀念,怀念他快乐的眼睛,怀念他毫无芥蒂地手掌,怀念他单薄却坚实的肩膀,她想起那么多年她再也不敢去想的那棵火红的凤凰花树,那么高大,空荡荡的枝丫上开满了花。
她忽然在那最高的枝丫上看见了一个男孩,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身边,他的身边是个穿着粉衣的女孩,女孩晃荡着双脚,轻轻唱着歌:
一杯孤酒祭旧友,红凤枝头唱清秋。
☆、线索(上)
无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铃铛,那铃铛极为精美,银制的铃身恰如一朵盛开的梅花,他摘下铃铛仔细端详,直到将上面每一道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抬手轻轻晃了几下,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无梦看了半晌,又大力晃了几下,见它毫无反应,松了口气,正要将它挂回腰间,铃铛里面忽然钻出一个脑袋,张大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道:“怎么,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见我?”
无梦眨了眨眼。
此时的阳光极为明亮,朱楼抻了个懒腰,顺便将自己从铃铛里‘抻’了出来落在地上,他穿着一袭白衣,墨色滚边,边角似被撕裂般残破不堪,却依然挡不住一身风流。再往下,双脚清晰,没有半分透明,若不是亲眼见他从铃铛里飘出来,无梦绝不会相信这是个魂魄。
朱楼回头,见无梦还在看他,笑道:“无大师,您这是四大皆空,过了一夜就不认识了?”
无梦忽然惨叫一声,然后毫无预兆的从床上滚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又抬头。
朱楼挑眉:“你能不能换个反应?”
无梦喃喃道:“不是梦,那不是梦……”
“自然不是梦。”朱楼道:“你的身体可是要还我的。”
朱楼看到他怀里露出一角香囊,用手轻轻勾了出来,竟是昨晚红凤床头的那个,不禁恍然:“我就说为何会梦见她,原来是因为这个。”
“客官,您没事吧?我听您这楼上从昨晚就一直闹个不停……”未等无梦回答,店小二就匆匆忙忙的推门进来,见无梦坐在地上痴痴呆呆地望着前方,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贸然闯入,吓了一跳,“客官,您这是怎么了?”
“他……”无梦举起手,指着朱楼。
小二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心下骇然:“客官,您可别吓唬我……那儿什么也没有啊……”
无梦猛的转头看他:“什么也没有?”
看无梦见鬼的神色,小二也忍不住抖起来,边抖边点头道:“真的……什么也没有……”
无梦又回头望着朱楼,朱楼道:“看我干嘛,要不然你以为像我这么英俊潇洒的魂魄,怎么会没人愿意给我索命?”
“……”无梦死死看着他,眼睛又红了。
小二小心翼翼的伸手在无梦眼前晃了晃:“客……客官?”
朱楼兴致勃勃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见桌子上散落五六个酒杯,笑道:“难怪昨日哭得那么干脆,原来是喝醉了酒。”
他扭头看看呆坐在地上没有反应的无梦,道:“不如你再喝两杯壮壮胆?”
无梦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小二见到这诡异的情景也不禁有些害怕:“客官……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
无梦依旧中了邪一般望着空气,理也没理他。小二不敢多说,赶紧将门一关,飞快地跑走了。
朱楼朝他走了几步,弯下腰凑近他的脸道:“要不你再哭一哭?”
无梦仿佛在等着他这句话,话音刚落,两行热泪顿时滚滚而下,他边哭边语无伦次道:“我胆子小,你……你别吓我,你长得真好看,我、我特别害怕,昨晚喝醉了……”
朱楼:“……”
无梦哭够了才去洗漱,眼睛却像是粘在朱楼身上一般寸步不离,朱楼一个魂魄,被他盯得仿佛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道:“你师父教你用眼睛施法不成?”
无梦连连摇头,眼珠有些迟钝的转了一圈:“我……我就是还要一点时间……”
“时间?”朱楼想了想,点头,原地转了三圈道,“的确,突然有了个这么厉害的魂使是该适应一下。”
“……”无梦用力甩手上的水,水珠四溅,穿过朱楼的身体,将地面洇出一个小圈,很快消失不见。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你不是修仙的吗,再怎么弱也不该怕成这样吧,除非……”
无梦低下头,用眼角瞟他。
“除非你小时候被鬼吓过!”
朱楼见他不敢抬头,哈哈大笑:“不用怕,以后我罩着你!”
无梦小声道:“……你自己不就和鬼差不多么……”
“差不多?”朱楼抬起手就往他后脑勺一拍,道:“半吊子,你说你修仙,可知道何为魂魄,何为鬼?”
无梦差点被他拍到地上去,脸上却露出学童被先生抽查背课文的紧张,他的眼珠子朝上,努力回忆道:“魂魄,记忆之沉淀者也,以情绪为钉,钉于肉体之上,情绪越是激烈,魂魄与肉体的结合便越是紧密,记忆便越是深刻,肉体亦通过情绪给予魂魄能量,通常而言……而言,肉身一死,则魂飞魄散,除非临死前情绪波动所提供能量足以维持魂魄存在,那么魂魄便会以记忆为本体,情绪为能量,形成另一种存在方式,也就是俗话所说的……鬼。”
朱楼摸着下巴道:“原来如此,看你这一知半解的模样,没想到居然都记得。”
无梦摸摸后脑勺,脸上有些发烫。
朱楼毫不留情地又拍了他一下道:“你还不好意思了,我夸你了吗?既然知道,竟还说得出我与鬼差不多的话来?你这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无梦扁扁嘴,理亏地低了头。
吃完另一个小二送来的早点,无梦似乎终于接受了自己拥有一个不太靠谱的‘魂使’的事实,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你……你要找你的身体是吗?”
朱楼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顺便救你的命。”
“……救完了就走?”
朱楼笑道:“到时候你别抱着我大腿就行。”
无梦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见你?”
朱楼道:“至少我之前遇到的人都看不见我,我也很意外,你一个灵力低……天分不太高的人为什么能看得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