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如风垂下眼帘,自责道:“如果当日我谨慎些,你也不会为了救我,身中剧毒。”
秋然早料到他会这样说,“就知道你会自责,所以我才一定要来一趟。”
段如风仍是坚毅严肃的样子,眼中的关切却藏不住,“你现在怎么样?我听说阳寿尽了会有黑白无常索命,你都走了十几天了,怎么还在这里?”
“那些鬼差大人没有人们说的那样凶恶,不然我也不可能来见您啊。”语罢,秋然颇为满足地自我呢喃,“第一次在您面前自称‘我’,这感觉,还真有点不真实。”
饶是心如生铁的人也不由动容,“秋然......”
秋然仍旧在笑,隐约可见两只梨涡,“嘿嘿,其实我早想这样越距了,你心胸宽广,自是不会介意的。但我怕喊习惯之后,传到教主那里,那样就不好了。”
“其实你不必在意——”
“——少主,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请你别说话,听我说,好吗?”
他抬头,笑得像个孩子。
段如风的喉咙梗了梗,“......好。”
“其实我今天来呀,就是想跟你说,你是平教的大少主,我是伺候你的奴仆。寻常人看到有人卖身葬父,头也不回就走了,但你没有。寻常人不把奴仆当人,只当是出气筒,是奴才。但你没有,你虽然话少,性格也木呆呆的,硬得像......像生铁。没错,生铁。但你对我们,对我,却从未发过脾气的。
我爹说,一日为仆,终身为仆。所以我们这些下九流的奴才,就盼着跟个好主子。若主子宽宏,为人大度,那么奴才也跟着沾光,无忧无虑。若主子恶毒,动辄打骂,那奴才便是投身虎口,一辈子水深火热。所以,跟着少主,是秋然此生最大的福气。我一直想着要用什么办法报答你,但每每都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那天你中毒回来,我终于找到机会啦。教主说你中的毒很深,要有人跟你换血,转移毒素。我一点犹豫都没有。因为你对秋然的恩情,我就算伺候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你知道秋然是小心眼对吧?我要是还不清,这笔账还要带到地下去,带到下辈子去,我怎么也难受对不对?还好现在还清啦!与其说是为了救你,还不如说是为了救我。所以,少主你就不要在放心上啦,秋然走得很安心,所以也不喜欢看你为了我,一直眉头紧皱的样子......”
明明那样舍不得,明明那样放不下,还要为了不让对方有愧,装作豁达坦然的样子。
爱让他变得卑微,即便死后的一丝烦恼也不愿带给这人。
之后的话,邵慕白再听不清了,他默默走远,一字不发。
黑白无常见他落寞,便善良着多了一句嘴:
“见多了就好了。”
邵慕白苦笑,喃喃自语道:
“是见多了就好了,还是见多了,就麻木了?”
这一回,黑白无常没有接话,只互相对视了一眼,说不出二者的区别。
秋然是自己出来的,他的话本就简单,一炷香没结束,他便说完出来了——越待下去,他越舍不得走。
邵慕白接过冰凉的无血骨簪,见对方全然失笑又恢复成凄清落魄的脸,问:“眼神这东西骗不得人,我瞧你看着段如风的眼神,想必,你对他不止主仆之情这么简单吧?”
秋然顿了顿,道:“不错,还有爱。”
他很坦荡。
邵慕白皱眉,“为何不跟他说?”
秋然动了动嘴角,“说了又能怎样呢?徒增烦扰罢了。”
邵慕白往前一步,“万一他心里也有你,你们这样擦肩错过,委实可惜。”
秋然的眼睛空荡荡的,“莫说少主他心里没我,就算他有我,现在人鬼殊途,最终还是有缘无分。”
有些话,是人死灯灭那一刻才明白的。
有些人,即便轮回百世也仍旧糊涂,看不清,放不下。
“吱哑——”
邵慕白推门进屋,陈旧的木门因此发出一声尖细的鸣叫,仿佛穿破年代般,带着古老的历史的悲戚。
“你究竟是什么人?”
段如风仍旧像之前那样挺直脊背站着,霸气外露,显然已将悲伤的情绪收敛了。
邵慕白的心情不怎么好,只道:
“普通人,只比你多了一双看到鬼的眼睛。”
“你之前自言自语,其实是在跟秋然说话?”
“对。”
“他......好吗?”
邵慕白抬眼看他,颇为不悦,道:“他好不好,不是一目了然的吗?合着刚刚他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是因为听进去了,才不敢信。”
邵慕白不忍心拆穿秋然善意又卑微的谎言,只接着之前的话,道:
“他服侍了你那么多年,倾尽心血。你不信他,却来信我?别忘了,我可是个来路不明的绑匪。”
段如风垂首,八尺高的人陡然被抽去了骨头,“你说得对。”
邵慕白觉着,这个人当真是笨,看不出欢笑背后的伤悲,生离死别也没能将话说清。
唉,只顾着说别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只看到段无迹的冰冷,却没看见他层层冰霜下面,柔软又孤独的心。
邵慕白脑中闪过秋然离去的独孤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问:“你有喜欢的人么?”
段如风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地板上被刀划出来的伤痕,缓缓道: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闻言,邵慕白心里生生一疼,他原以为前世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早练就了一颗金刚不坏之心,却不料,还会为这无由头的一句话心痛。
.............................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的对话很少,即便邵慕白的心情逐渐好转,但他瞧着段如风时而空洞的眼睛,便不敢多说什么,怕随便的无心的一句话,又在这人伤口上撒了盐。
好在,第十天,邵慕白可以光明正大地高兴了。因为这日,这所不起眼的山间小屋,传来了多日来第三个人的声音:
“屋里的,把人交出来,我可饶你一命。”
这声音冰冷,纤细且凌厉,仿佛冬日屋檐上的冰溜子,冻穿人心。
听到这个声音,屋里的两人一急一喜。
着急的那个,自然是段如风,他拔高声音大喊:
“无迹,你快回去!请父亲大人过来!”
而欢喜的那个,自然就是早等晚等,等成望夫石的邵慕白了。他怕段如风坏他好事,连忙将抹布塞他嘴里,很是欠打地嘿嘿一笑:
“大舅子,先对不住了。无迹来了我得出去看看,毕竟他是我心爱之人,你又是他兄长,要是他一不小心答应了跟我的亲事,你肯定得是第一个知道喜讯的!”
闻言,段如风想杀人的心都有了,愤恨地“嗯嗯嗯”了好半天,青筋都憋出来了,却还是阻止不了眼前的畜生。
邵慕白欢天喜地地跑去开门,临到门槛边,觉着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还是该端着点儿,于是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挺直腰杆,扶正发型,深呼吸了一下再缓缓吐出,回头瞅了眼怒火冲冲的段如风:
“大舅子,不给我助助威么?”
“嗯!(滚!)”
但邵慕白是听不见那“滚”的,只抓住那响亮清脆的“嗯”,瞬间花枝乱颤:
“好嘞!”
邵:媳妇儿我来啦~
第9章 庐山真面目(一)
“是你?”
段无迹腰间环着七尺长鞭,鞭把握在手中,看着屋内悠悠然走出来的人,细眉一跳。
“哦?听阁下的意思,好像是认识在下了?”
邵慕白一面从善如流地回答,一面上下打量他。还是一身素青,淡得几乎没有颜色,若不是头上那顶黑纱斗笠,还真让人以为是坠入凡间的仙人。
段无迹将手中的长鞭紧了几分,冷冷道:“邵慕白,你想耍什么花样?”
“哎呀?”邵慕白惊喜,“你记得我的名字?”
心里像泡了蜜糖水,“没想到当日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便将我的名字记心里了,这可委实让我受宠若惊!”
段无迹不以为动,盯着这莫名其妙的人冷冷一笑,道:
“本少主过目不忘,过耳不漏。昨日路过一个村庄,村口那条狗的名字我也记得,怎么,你还要与它一争高下么?”
邵慕白吃瘪,企图扳回一城,“你记性这么好,自然也不会忘记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
他心里迫切,等着段无迹问“什么话”,他就又可以把那段撩拨的说辞再说一遍,将少年不知愁时的情话提纯精炼,自让那人的心防一次接一次坍塌。
他倒是这样想的,等了好一会儿,却只等来对方一句:
“你的话,自然都是无伤大雅的废话,再听也无济于事。”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来,只为救人。”
啥?还能这样玩儿?
邵慕白猝不及防,这样一来,他的话没出口就胎死腹中了,嘴角抽了抽,索性先吃下这个眼前亏,顺着他的意思,问:
“你既然这么迫切地想救人,为何不带人马只身前来?要是我也就算了,左右我不会伤你害你,但要是别人,你可千万别这样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