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段无迹戴着斗笠行闯江湖,便是顾及他容貌精致,会被心术不正的登徒子觊觎。故而,邵慕白那番“大舅子”的言论,委实触了他的逆鳞。
“大舅子。”邵慕白仍不知死活地叫唤,“我对无迹可是真心实意,天地可鉴的,不信再过十年你来问我,我仍旧今日这番真心。”
段如风的粗眉皱得很紧,厉声叱道:“往后之事谁又可知?自古以来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这人巧言令色,能说会道得很,惯是招摇撞骗四处风流的登徒子。”
段无迹拦着他,“哥,他武功太高,你的内功又还没恢复,缠斗下去对我们没有好处。”
邵慕白跟着自家媳妇点头,“无迹说得对,我的武功在你们两个之上,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宝物,你们打不过我的。”
段如风沙包大的拳头咯咯作响,“不试试怎么知道?”
邵慕白气疯,“哎我说大舅子,你不要仗着是无迹的兄长就胡来啊,我爱护他,可没说一定要爱屋及乌。再说了,之前咱们又不是没打过,我功夫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
不知为何,自从秋然来过之后,这段如风便更暴躁了,仿佛不能提“爱”这个字眼,一提就要疯。
“住口!”
一声雷霆巨响,将屋子震得一抖,房梁因此落下一片积灰。
段无迹垂下眼眸,“哥,他没对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侧面的求情的话,邵慕白心中很是温暖,唉,这大舅子不讲理没关系,关键是他媳妇儿在意他。毕竟让千年冰冷的小魔头说出一句软化话,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段如风一听,心里暗道不妙——段无迹向来冰冷孤傲,何曾替别人求过情?
何况还是这只见过一面,出言不逊的浪荡子。
不妙,相当不妙!
于是他沉下脾气来,正视他,道:“无迹,你曾答应过我,行走江湖,必戴斗笠黑纱,若不慎暴露,该当如何?”
段无迹默了默,眼神调到别处,像做错事又不肯承认的孩子。许久之后,他的嘴角一动,道:“三刀六眼。”
邵慕白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什么三刀六眼?前世怎的没听过?前世段无迹见他第三次就摘了斗笠了,怎么什么都没有?这劳什子大舅子,就是耍着人玩呢吧!
其实,前世也是有这条约定的,只是段无迹对他痴心一片,下不去手,既然下不去手,他便到死也没提。
“无迹他想给谁看,不想给谁看,他自己有判断。何况,我看了又不会缺骨头少肉,大舅子好像费不着操心吧?”
一想起他的宝贝媳妇儿要被捅三刀,邵慕白心里就疼得慌。
“长兄如父,我既是他的兄长,自然可以管教,倒是你这来路不明的外人,有何资格掺和段家的家事?”
段如风顿了顿,又道,“无迹,是为兄的动手,还是你亲自动手?”
段无迹的眸子低垂,看不清神情,好半晌才冷冷道:“我自己来。”
邵慕白见这人冥顽不灵,便放弃劝说,转而看向段无迹,“无迹,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做什么皆是你个人自由。何况你又没犯什么大错,为何要听他的话,自己捅自己三刀?”
段如风闻言笑了,“怎么,你还想让无迹代你受这三刀?”
诶?
啥意思?
邵慕白陡然石化,眼珠子一愣,僵手迟钝地指了指自家胸口,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问:
“你们说的三刀六眼,是......我?”
果然,这把自家弟弟疼到心窝子里的段如风,才不会立那种会伤害段无迹的条款。
一时间,某人说不清高兴还是难过。
这狗屁大舅子,当真是会折磨人。这下好了,段无迹即便对他萌生了那么点儿意思,这也被冰冷的刀子削没了。
“唰!”
段无迹陡然拔开一把匕首,刀身凌厉,反射一道刺眼的白光。
段如风阔步朝外走,在门槛驻了一下,半回头道:“我在外面等你。”
是你,不是你们。
少顷,屋里只剩二人一冷一热。
“无迹,你知道你虽然性格冷淡,却不无情。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人,你也下不去这个手,何况咱俩还有千丝万缕的缘分,对吧?”
沉默了许久的段无迹终于抬眼看他,似有一些内疚。
邵慕白已经帮他想到后路,接着之前的话道:“反正你兄长不在,你就偷偷放我走了呗?到时候就跟他说已经扎了刀子了,左右他没看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对吧?”
段无迹失言,不知在思索什么,似在酝酿狠戾的情绪,又似在犹豫挣扎。
“嗯......无迹,你怎的不说话?”
邵慕白见他握刀的手颤了一下,心里觉着有戏,于是接着道:
“是否还在犹豫?如果你要真怕没法给你哥交代,那我也可以吃点亏,没关系,你对着我的手臂扎,我大臂肉厚,好得快。到时候——”
——哧!
他的话没说完,身子便扎进了一把匕首,正对着心口。
前世段无迹离开漠堡,丢下那句“邵慕白,你没有良心”时,刺的也是这个地方,分毫不差。
当时他因这一刀,十几个大夫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他的命救回来。但现在荒郊野岭,他估计被野狼吃下去拉出来了都没人发现。
邵慕白看了眼伤口,不可置信地又抬起头,怔怔看他,“你......”
原来段无迹颤的那一下,不是心软,是将心硬了起来,决定要杀他了。
段无迹没有说话,只在血飞溅到他身上的时候退了一步,避免弄脏衣裳。随后戴上黑纱斗笠,逃跑一般走了。
邵慕白吼中腥甜,堪堪跪地。血液顺着刀柄一点一点落下,震愕之余还有伤心。
得,他收回段无迹只是冰冷并不无情的话。
只是这个前世对他生死不离的人,今生为何如此绝情?即便只有一刀,也直取他性命。
或许,他对段无迹,只是自以为是的了解。
邵慕白缓缓闭眼,眼中最后一幕,只有堆满蜘蛛网的屋顶。
“无迹,魔教的人,不能有软肋。若某一日有了,便要亲手杀了他。”
事后,段如风对着奄奄一息的邵慕白,如是说。
“这次,你做得很不错。”
尽管只有一刀,却一刀致命,也表明了他的决心。
此刻,在段无迹心中,邵慕白断然是没有到“软肋”那样重要的地位,只是他生来便在平教,所遇之人皆冰冷无情,陡然碰到个热心肠又不躲着他的,心里自然看重几分。
段无迹听着他的话缄默不言,似在赌气,但又没有明目张胆地发泄,大步流星跨上骏马,扬尘而去。
段如风知道自家兄弟有心事,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上了另一匹马,返回平教。这一趟他空手而归,没有完成任务,估计免不了重罚。
段如风说:“你不对别人狠心一点儿,来日,他便要比你狠心千万倍,害得你体无完肤,身首异处。”
这一点,邵慕白是同意的,毕竟前世段无迹要是对他狠心,最后就不会遍体鳞伤,守着冰冷的平教,孤苦无依。
但......这他娘的也太狠了吧!
这叫“狠一点”么?
他不过就是阻止他们打劫灾粮而已!
不过就是看了段无迹的脸而已!
至于吗!
于是,邵慕白怀着这样的怨恨,在梦里沉睡了三天三夜。随后,居然发现自己没死,反而被救了?!
第11章 绝情刀(二)
邵慕白怀着这样的怨恨,在梦里沉睡了三天三夜。随后,居然发现自己没死,反而被救了?!
什么情况?
被人救了,还是没有被锁魂?
“难道我成了鬼差之后,这副肉身就长生不老了?”
话音刚落,一个尖锐的声音就从隔间传来,似尖锐的芒针。
“——年纪一大把了,做梦倒是利索。想长生不老呢,就去问孙猴子要人参果,别被我捡着。”
听到这个声音,邵慕白倒是惊喜,起身大呼:
“希安?!”
随着他这一出闻声辨人,屋子的隔间便走出来一人。丹凤眼,薄唇,眼角嘴角尖细,活生生一副刻薄之相。
这人名为“石希安”,祖上世世代代从医,悬壶济世,是邵慕白的挚友。前世,他众叛亲离,落得万人唾弃的下场。而眼前的石希安,却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也是与他割袍断义的第一个。
石希安离开他,不是什么“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而是他初登盟主宝座,受千万人恭贺的时候。曾经,他们是交心的朋友,连屁股上有几颗痣都要分享,最后却分道扬镳,相忘江湖。
因为,石希安是上辈子唯一一个能懂段无迹的人,他看清了邵慕白,也看淡了邵慕白,最后在段无迹还没离开漠堡之前,他便先离了去。
他曾说:“邵慕白,你对段无迹做的一切,来日,必千倍万倍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这话没错,所以他遭了报应,乃至重生后也没能摆脱。
故而再见到友人时,邵慕白自然万分顾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