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地,段无迹终于心口一松,紧握的拳头展开,周身都放松了。
段庄疑惑,“为何?”
巫师道:“小公子的命格太过坎坷。一生伴随凶险,乃薄命之相。若要成亲,得寻个功德深厚之人,消灾免难。洛小姐的功德,恐怕不够。”
他又将话翻来覆去解释了好几遍,每一遍的结果都是“此亲不宜结”,来来去去许久,才终于打消了段洛二人联姻的打算。
一来,命格不好的是段无迹,段庄也不好硬着头皮非要结亲,坑害人家女儿。
二来,洛宾委实是个女儿奴,宠女儿宠得不得了,之前觉得段庄家大业大,虽顶了个“魔教”的名头,在武林中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听。但平教自段庄接手以来,一直无人敢动,教众反而越来越多。他觉得女儿嫁过来,必定享福享乐,但奈何段无迹命格太薄,是个克妻的主,说什么也不会让女儿嫁给他。
所以,二人虽表面仍旧笑嘻嘻地打着官腔,内心其实早有了打算。
段如风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说得正欢,便也没插话打扰,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段无迹一眼——看不出来,他这弟弟虽然木讷冰冷,小算盘打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从昨晚到现在,说的话不过三两句,却顺利抽身而出。
失敬,真是失敬!
“你是不是自己偷偷去算过命格?怎的就把宝全押这个上面了?”
事后,段如风质问道。
段无迹道:“没有。”
“那还真是怪异,你没算过,又怎知卦象一出,父亲大人就会撤亲?”
段无迹侧首,望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思虑飘到远处,喃喃道:“我只是在赌。”
赌邵慕白不经意的那一句“你的命格不好,我得好好疼你”,有几分真。
第21章 征途
“客官,天快黑了,您还赶路吗?”
城外,晚霞灼灼,烧红了西方的半边天。夕阳悬在远处山头,橙红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几只飞鸟。
城门口的客栈立了两匹马,一棕一白。邵慕白翘着二郎腿躺在棕色那匹的马背上,似睡似醒。
“天黑了不好走,不如客官在小站住上一晚,明儿天亮了再动身?”
客栈的掌柜笑嘻嘻迎上来,询问邵慕白。
邵慕白咬着一根稗草,看上去很是悠闲,当然,也只是看上去。
“不急。”
身下的马儿不安地动了动,被他呵斥一声,安静了。
他自打天亮就在这儿了,跟店家买了两匹不错的骏马,一直等着。
他出手大方,又为人随和,店家便时不时关切他两句。但他从早问到晚,这人始终只有一句“不急”,反而弄得他这局外人有几分着急。
农夫荷锄,飞鸟归巢,万物皆有去处,除了他。
少顷,夕阳又往下沉了一截,只剩半轮贴在山头,眼看着就要天黑。
“客官,您要等的人指不定另有事缠身,或者不来了。您何苦迟迟等待?何况,这天就要黑了,来了也走不动不是?不如在小店住上一晚,明儿再赶路,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他说了一长串,唯那句“天就要黑了”格外刺耳。
闻言,邵慕白从容的神情终于敛去,他缓缓掀开眼帘,侧头,朝西一望。红日宛如落入沼泽的河马,一点一点往下陷,从一半,到一个小尖儿,逐渐的,连尖儿也没了。
他的心就跟着往下陷,一茬接着一茬,全都陷进土里。
“我只等你到日落时分,你如果没来,我便自己走了。”
看来这几日的相处,并没能让无迹相信他。起码,连做个闯荡江湖的朋友也不行。
夜幕四合,陡然漆黑。
他望着落日,落日的光亮亦在他眼中。
落日湮没时,眼中的光亮自然也没了。
心头像被什么剜去了一片,邵慕白强撑着笑了笑,对店家道:“不等了,走了。”
店家讶异,问:“客官怎的突然就不等了?”
邵慕白摆摆手,“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没有结果。”
他的自尊,只能支撑他做到这里。
说着,他把银雪色的那匹马栓在柱子上,不舍地拍了拍马脖子,飞身跨上之前躺骑的那匹,悻悻道:“这马我不要了,就当送你。”
店家是个老实人,忙将他叫住:“这哪行!现在马价这么贵,小店可不能占您这么大便宜。不如我去给您备点儿干粮,您带在路上吃?”
邵慕白心情低落,恨不得饿上三天三夜,用饥饿填补他这万千愁思。
“不用了,我不——”
他的话没说完,被黑夜里的一个声音打断:
“——麻烦店家了,多少钱记账上,待会儿算给你。”
马背上的某人虎躯一震,险些跌下来——这个声音!
邵慕白循声望去,虽然黑夜漫漫,驿站门口的灯笼还没亮,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就是知道,此时此刻出现的,定是他牵肠挂肚的那人!
“无,无迹?”
邵慕白不可置信地唤着,谨小慎微,如漂在茫茫大海只抓着一根浮木的流浪者。
明月初升,月光正薄。段无迹从黑夜中渐渐现身,劲瘦却透着凛冽风骨,水青色的衣衫仿佛罩了层乳白的轻纱。
段无迹面无神情,斜睨着眼睛问他。
邵慕白欣喜若狂,大步流星跨到他身前想一把将他入怀,手伸到一半又被理智逼了回去,在半空抓了抓,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
“你,你真愿意跟我走?”
段无迹取下背上的包袱拍了拍,气定神闲,“不是跟你,是我自己也想去临沧看看。恰好你想去,一起也行。”
“那好那好!太好了!”邵慕白胸口起伏剧烈,嘴角快要咧到后脑勺,“无迹你放心,我一定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他无法描述此刻的感情,前世错过了那样多,今生段无迹又处处拒绝他的好意,愧疚和想要爱护他的心情无处安放,只得化成一头猛兽在体内撕咬狂吠,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我发誓,我此刻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用生命去完成,如果有一句妄言,我就永世不得超生!”
段无迹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誓言猝不及防,这个人,有必要这么夸张么?还好他常年板着脸,不会露出无措的表情。顿了小片刻,回复到之前的冷静心态,道:
“你莫想太多了,我此刻来,主要是给你看一样东西。”
“何物?”
邵慕白接过掌柜送来的灯笼,让他先退去,门口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段无迹也不再卖关子,从衣襟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慢慢展开。
灯火葳蕤,邵慕白盯着他正在展开纸张的手,只觉得那手指凝脂如玉,似拨动琴弦般,在他心头撩拨。
“这张契约,你还记得吧?”
冷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邵慕白凝神,对上那张写了两行字的纸。
“契约?”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的不知道?
然则,待他看清纸上内容时,却是生生吓了一跳——
“即刻起,邵慕白典卖与段无迹,终身为奴。前者须对后者唯命是从,不得单方面解除主仆关系。”
邵慕白一字不漏看完,维持着脸与纸只有寸许远的姿势,呆若木鸡,对最后一句话迟迟不能消化,“主,主仆?”
段无迹善意地指了指落款处的红手印,“上面还有你的手印,莫想着赖账。”
“不是,我何时摁这个手印了?我可不记得。”
邵慕白急于解释的话陡然刹住,他想起什么,眉头一皱,等等——
赖账?
也就是说,比起相安无事天各一方,段无迹还是希望他们之间有羁绊的?
于是又将那两行字浏览一遍,这次,准确抓住了那个“不得单方面解除”,哎呀呀,这口是心非的小魔头,原来还以为他对他好的这一切只是心血来潮,怕他突然放手啊!
“无迹,你原是也想跟我有点羁绊?”
“没有,别想太多。”
段无迹下巴一偏,将那张纸又沿着折痕叠回去,放入衣襟。
邵慕白笑得不怀好意,“那你为何要和我缔结这张契约,还背着平教跑出来找我?”
段无迹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我只是有几个问题,那天没来得及问。”
“愿闻其详。”
段无迹启唇,一啪啦的问题夺口而出:
“你捉的那些鬼妖,身体是完整的么?万一他被砍头而死,那他的鬼魂是身首异处,还是完好无缺?还有,你捉到他们之后,要把他们放哪里?你当时说的泪丹,你怎么就保证让你找泪丹的人没有二心?你为何要相信他......”
一连串的问题如开了闸的江水,滔滔往外涌,要知道,段无迹平时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刚刚这段话可真够他说一年的。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对捉鬼很感兴趣......
某人的嘴角抽了抽,道:“你问我这么多,就不想知道我为何朋友不少,却单单叫你陪我一起么?”
段无迹也正疑惑,于是收了之前的疑惑,转而问:“为何?”
某人咧嘴一乐,凑近他脸前,面对面之间只有两寸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