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迹回忆起父亲的叮嘱,将他的话原封不动重复,“越无情的人,越没有弱点,越,适合平教。”
“瞎说什么?人是活的,心是热的,只要你活在这世上,怎可能无心无情?”
虽然段如风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但是他同段庄一样,都觉得无情之人方可所向无敌,恨不得斩断段无迹身上所有情根。
但段无迹不是。他虽性子冷,却仍对外界充满好奇,就冲他平日惜字如金,却在方才问邵慕白那么多问题,就可看出他不是一个心冷血凉之人。
摊开来讲,段无迹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魔教,上一世也是被逼到绝路才回去的。
“父亲兄长那样厉害,我既生在平教,便也要好生练功,不可拖了后腿。”
他现在练的武功还算正常,不像上一世那样,走投无路,只得练了邪功。
“你觉得自己不够强,拖累你父亲兄长,很可能你根本就不适合魔教,何不随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你要真想继承这教派,我有心阻拦也无济于事,只是你现在本事还不到家,不是么?何不随我出去闯荡闯荡,历练历练?他日就算你要回来,不也多了许多经验么?”
段无迹垂首,攥着一片衣角,没有说话。
邵慕白沉默片刻,望了眼天色,道:“三更的梆子一响,我就离开平教。我会在城东的驿站等你,是去是留,你自己做主。但我只等你到日落时分,你如果没来,我便自己走了。”
一夜无言,亦,一夜无眠。
三更一到,房间的窗户被推开,又被轻轻合上,顺其而然的,屋内少了一个人的气息。
床上的段无迹背对外侧,没让那人见到最后一面。屋内无灯,他又面朝墙壁,所及之处一片黑暗。许久许久,他缓缓掀开眼帘,露出那双冰冷的眸子,却看不清神情。
“叩叩!”
倏地响起敲门声。
段无迹周身一震。
是他回来了?
荒谬的想法下一刻就被自己否定,那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不会敲门。
“谁?”
门外传来一记压低的声音:“主子,是我。”
是亦竹。
亦竹从来安守本分,不在半夜叫他。
“教主刚从外面回来,快到平教门口了,大少主传话,让主子起身去接。”
段庄接任平教十余年,十分讲究洗尘,凡出远门,不论多晚,必要有人在教门口相迎,否则不吉利。
他匆匆起身,匆匆穿好衣裳,匆匆绾了头发,匆匆拎着灯笼去了。
他话少,段庄的话也不多,加上段如风沉稳的性子,一家人聚在一处总是冷场。长时间相处下来,交流稀少,难免有隔阂。
接风这事向来由段如风去的,尤其是这样夜深的时候,不会通知段无迹。
而一旦叫了他,也便意味着,返回平教的,不止段庄一个。
“如风,无迹,这位是武夷庄的洛庄主。”
段庄跨门而入,便同兄弟二人介绍来人。
段无迹跟着段如风抱拳作礼,抬眼,偷偷打量了这洛庄主一番。
宽额高鼻,皮肤黝黑,两道眉毛如沟壑一般,沉稳且庄重。嗯,跟父亲的相貌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无迹想,是不是有一定地位的人,都这样不怒而威,喜怒哀乐都藏在腹中,不可窥探。
洛宾接任武夷庄近十年,一直跟平教有往来,只是不十分密切,导致段无迹这才头一回见他。
他与段庄倒是相识多年,他们师出同门,段庄是师兄。如今二人各成一方霸主,师兄弟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尤其见到故人之子已长大成人,铁定要夸赞几番。
段如风这种场面见得多,接起话来得心应手,倒少了段无迹好些事,左右他懒得去听那些寒暄,只好奇这洛宾陡然拜访的目的。
他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几的谈话嗡嗡作响,仿佛两只没有敌意却绕着他飞来飞去的蜜蜂。
他想,兴许是一些公事,譬如武夷庄最近接了一桩买卖,一己之力拿不下,想同平教联手之类的。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次的宾客,居然是冲他来的。
“无迹,为父替你看了一桩亲事。”
段无迹在蜜蜂的嗡嗡声里陡然听到这记霹雳,唰的抬眼。
哎呀无迹宝贝呀,你就直接跟老攻走不行的嘛
第20章 说亲(二)
“什么?”
“为父替你看了一桩亲事,女方是武夷庄的千金,洛伯父的嫡幼女。”
段庄说着看向洛宾,对方亦慈眉善目地笑着。
讽刺的是,二人进屋寒暄甚久,第一回露出和蔼神情,却使段无迹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
段如风看出他不情愿,于是笑着打圆场,“父亲大人,无迹还小,现在谈婚论嫁是否太早了?而且,二位长辈归来匆匆,恐怕,还未问过洛小姐的意愿吧?”
洛宾笑着摆手,“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
段如风又道:“洛伯父此话不错,但常言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对春闺少女而言,除了双亲的安康,约莫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小生以为,婚约大事,还是可以适当询问一下洛小姐的意思。”
洛宾赞赏地摸了摸胡须,琢磨道:“嗯,贤侄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待我回去,定好好问她。”
言下之意,你说的话我会考虑,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实际上,这个“问”的意思也有深意。既可以是段如风建议的那样,将画像品性都交代清楚,以洛小姐的意愿为主。也可以是知会她一声,让她点头。
他对段如风的印象很好,毕竟举止有度落落大方,一看便能成大器。若不是之前跟段庄约定好了,他见着人,断是要把段如风说为女婿的。
三人谈话之间,段无迹一直垂首不语,拳头紧紧攥在袖口里,指甲几乎要在掌心挖出血坑。
“无迹,你的意思如何?”
段庄见他迟迟不语,心头已有了一丝不悦。
段无迹的眸子动了动,淡淡道:“婚姻大事,我说了不算,父亲说了也不算。”
这话一出,直接拂了段庄和洛宾的面子。
段如风心里“咯噔”一声,忙接过他的话,赔笑道:“洛伯父见笑了,无迹的意思是只要洛家答应这门亲事,我们平教,一切都好商量。”
洛宾的脸色微微缓和,“原来是这个意思,无迹贤侄语出不凡,将来定有一番大成就。”
段庄却是直接听出了段无迹的弦外之音,沉下脸质问:“你是不满意这桩亲事,还是不满意为父?”
段无迹默了默,抬眸,道:“我不满意被支配的亲事。”
以及,支配亲事的父亲。
段无迹便是这样的性子,不会绕弯子说漂亮话,他要么不说,既然说了,就不会违背心意。
若是只有段如风,必然是要好言相劝,或者直接依照他的意思,婉言拒绝洛家。
然则今日,他面对的是段庄,那个掌控了平教数十年,跟段无迹的性子一样,不会妥协。
而段无迹方才的话,无疑触了他的逆鳞。
“放肆!”
段庄发怒,虽没有暴跳如雷,仍旧负手站在那里,却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怒火和压迫。
“这是你对长辈说话该有的态度?何为支配?洛家名满天下,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里钻,你白捡了这个便宜,洛家没挑拣你,你反倒不满上了?”
一番话如夏夜惊雷,劈头盖脸往下砸。堂内霎时一片寂静,四周的下人缩脖躬腰站着,只敢轻微呼吸。
段无迹在雷电交加中抬眸,冷漠如霜。
“父亲错了,儿子不是挑拣洛小姐,也自认为配不上她。何况,父亲怎么就认为,儿子与洛小姐一定般配?”
顿了顿,又问:“算过命格了么?”
依照八川大陆的习俗,双方成亲,是一定要请巫师算命格的,若是命格不契合,即便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也只剩死去活来,没有爱。好一些的,一纸休书断绝夫妻关系,差一些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旁的段如风很是不解,命格这东西,信便有,不信便无。段无迹平时对这些东西看也不看,很是不屑。为何今日会在这节骨眼提这茬?
一旁的洛宾倒是被提醒了,道:“贤侄这话倒是不错,咱们尽顾着谈论亲事,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
段庄看了眼段无迹笃定的眼神,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但骑虎难下,算命格又确实是谈婚论嫁最重要的一关,于是也没反对,让人请巫师去了。
然则,思及夜色已深,段庄便让众人先行休息,待明日晌午再请巫师出来算命格。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待巫师点了青灯,写了八字,将手掌大小的龟壳摇了许久,卦象出来那一刻,他的脸色比青灯还青。
几个人围在一旁,对着看不懂的卦象一头雾水。
段庄问:“大师,此卦如何?”
巫师道行很高,将卦象看了又看,讳莫如深的眼睛逐渐清晰,道:“段教主,洛庄主,恕我直言,此亲,不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