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将军府,看到满街道混乱的人群,唐景虚深吸一口气,挤到人群中向沈府跑去。
他穿过两条街,一抬眼,熊熊燃烧的烈火映入眼帘,沈府上下早已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沈太傅瘫坐在地,眼里满是绝望,沈夫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来来往往的人,忙着打水救火,甚至没有一个下人有余力去扶他们一把。
沈家公子匆匆瞥了唐景虚一眼,提着水桶要往身上浇,唐景虚一把摁住他的手,沉声道:“我去。”
“阿宁深陷火海,我为兄长,即便要踏过刀山,也要去救,怎么能劳烦少将以性命相拼!”
唐景虚夺过他手上的水桶,咧嘴笑道:“沈公子这样的文士,一旦去了,我还得救两个,你还是找个大夫处理手臂上的伤口吧,放心,阿宁我救得出。”
沈公子深深地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微动,最后低下头沉声道:“少将,拜托了。”
唐景虚拍了拍他的肩,举起水桶浇了一身,用湿衣袖捂住口鼻,弯下腰冲进了沈府,他身影刚闪进大门,沈府的牌匾便“啪”地一声砸在了地上,他的身影顷刻间湮灭在涛涛烈火之中。
好不容易发现沈归宁的时候,她已经陷入昏迷了,一张燃烧的木椅正倒在她面前,她的面部被高温灼烧,已是惨不忍睹,唐景虚心头像是压了块巨石,一时难受不已。刚将她从地上抱起,一根横梁就砸了下来,堪堪挡住了去路。
唐景虚扫了眼窗户,一咬牙将沈归宁背到了身后,背上不久前被烧伤的地方不知何时冒出了许多水泡,此刻被挤压着、摩擦着,不知破了多少颗,灼烧的刺痛感疼得唐景虚龇牙咧嘴的,他扭过脖子看了沈归宁一眼,把她背稳了,一脚踹开已经烧了一半的窗户,向后退了几步,猛地飞身跃了出去。
由着背了个孩子,两脚的力没用够,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落地的时候唐景虚没站稳,一个踉跄,不仅扭了脚踝还脸朝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在地上粗喘了好几口气,才挣扎着站起来,拖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地将沈归宁背出了火海……
经此一夜,彻底激怒了殷瑾沅,他一心国事,却安于一隅,从未有过扩土的打算,只希望能和边境部族及其它国和乐共处,落得个相安无事。可沧狼族已经踏过了他的底线,他再不有所作为,众大臣与民心皆不可安。
起兵之事第二日便定下了,用三个月的时间整顿军需等,这三个月内,自是加强了皇城周遭的守备,沧狼族也一直没有机会再造次。
唐景虚的伤势并不严重,修养了大半个月就又是一条好汉,只是好汉这大半个月过得一点儿也不滋润。
殷怜生每日都要来唐府三趟,还都是踩着他上药的点儿来的,不仅接手了上烧伤药的活儿,就连给他扭伤的脚活络筋骨也强行要干。
刚开始唐景虚自是不肯的,谁有胆子让堂堂太子给自己上药按脚,受不起,真心受不起!
然而,殷怜生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往他身前一坐,那张俊雅的脸即便是垮着的,也好看得不要不要的,那双直勾勾地盯着唐景虚的眼睛里满是幽怨,活像是被嫌弃的小媳妇儿,看得唐景虚苦闷不已。
三日后,唐景虚被盯得受不了了,干脆两手一摊,两眼一闭,直言道:“殿下,你高兴就好。”
殷怜生黑了三日的脸色这才稍微好转了些,只不过他依然沉默着,至始至终没和唐景虚说过一句话,唐景虚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赌气,可着实想不通他堵的是哪门子的气,上药这门通了,下一门呢?他该怎么通?郁闷!
三个月后,殷瑾沅携殷怜生在祭天坛亲自为出征众将士祈福。
赤诚军作为胤国首屈一指的虎狼之师,自是首当其冲奔赴一线,唐景虚与柏舟也欲跟随唐老将军一同前往。
正式启程前两日,三个月没和唐景虚搭过腔的殷怜生找上门来,终于出声了:“唐景虚,我要你活着。”
殷怜生猝不及防直呼名字,唐景虚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瞬,才笑着说道:“纵然要活,那也要踩着沧狼小族狼王的脑袋。”
殷怜生深深地直视唐景虚的眼睛,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唐景虚张扬的笑脸,多情的眼与薄情的唇,不知哪一样在他身上体现得会更多一点?
沉寂了半晌,殷怜生轻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然而,启程前夕,一匹黑马自东南边境赶到皇城,一骑绝尘,翻起滚滚黄沙,马上人裹挟着一身黄土将战报呈到了胤皇面前,看过战报,殷瑾沅黑着脸连夜唤众大臣进宫。
第二日,原定出征西北讨伐沧狼族的赤诚军转而向东南方向行进,东南的豫乐国竟在一个月前发起突袭,镇守东南的将士正在拼死守城,派了好几名士兵送信,只这一人活着抵达皇城。
豫乐国各方面都仅次于胤国,不得已只能派赤诚军前往应援,沧狼族那边的动乱只得暂且搁置。
唐老将军骑马朝向东南,目光却转向西北方向,眼里闪烁着彻骨的冰寒,戎马半生、征战沙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只是个开始……
第53章 归程
殷怜生从睡梦中惊醒,粗喘了好几口气,目光投向窗户,遥望着东南方向,天已微亮,天角泛起了鱼肚白,云霞隐约染上了浅金与丹红色交错的光芒,一派祥和安宁。
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却怎么都无法平复下胸口的慌乱与失措,眼底的所谓祥和与安宁,都不过是一种假象。
视线落到桌案上,那里平摊着一份捷报,出自唐景虚笔下,一笔一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他的气息,殷怜生的眼里带着毫不压抑的贪恋,随着岁月的打磨,他越发懂得了自己对唐景虚抱有的那份感情,那几近疯狂地想将他据为己有的冲动,即便在五年光阴的蹉跎下,也分毫不减,甚至愈演愈烈,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做梦了,十八年来,他总共做了三场梦。
十二岁那年,他梦到了一个少年,嘴角挂着踌躇满志的浅笑,单膝跪在他面前,洛峡镇孤凉的风凌乱了少年的黑发,将少年清越的声音吹进了他耳里。几日后,唐景虚便踏着风尘款款而来。
回皇城一年后,病重恍惚间,他的梦极其混乱,应天受命,兵临城下,国破身死……
梦境的预知,便是他的娘亲,水月,那位天界仙都的神女给他留下的可有可无的与众不同,说来可笑,水月费尽心思保下他这条苟延残喘的命,结果却还是会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奈何他不是逆来顺受之人,这样的结局,他不能接受。
自册封太子那日起,他就开始暗自筹划,他对这个天下没有眷恋,既然注定保不下,那便舍去,他惜命,只想活着。
而这一次,他又梦到了唐景虚,唐景虚就在皇城脚下,就在他眼前,他伸长了手却始终触不可得,那一身白甲被血污浸染,反手一剑刺穿了一名突袭的敌兵,微微回眸望向城墙上的人,殷怜生看得真切,那双眼里已然失了那份张扬与自信。
即便如此,唐景虚依然站在千军万马之中,挡在了城门前,不知疲倦般将靠近的每一个敌兵斩杀。直到…….一支利箭从皇城城墙的某一处横空划过,倏尔从后穿过了唐景虚的左胸膛……
梦中的画面在眼前闪过,那支箭似乎刺到了殷怜生心上,穿心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会死吗?
唐景虚会死吗?
殷怜生注视着捷报的眼里慢慢爬上红血丝,扣在床沿的指甲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春风拂柳柳拂面,唐景虚顺手摘了片柳芽儿扔进嘴里嚼了嚼,一口吐掉后稍微勒了勒手上的缰绳,待柏舟策马到他身侧时,猝不及防抬手往他鼻梁骨戳了一下,笑着说道:“这道疤和你真不搭调。”
柏舟拍开他的手,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手上耍了几个剑花,挑着眉毛道:“不然给你也划一道,咱俩比比看谁更搭?”
“就我这张脸,先不说划了会伤多少姑娘的心,主要是怕伤你自尊。”唐景虚摸着下巴,垂眼看着腰上一支精致的竹笛,满脸得瑟。
柏舟顺着看到了那支竹笛,那是他们和豫乐国经过五年的拉锯战终于将对方打退后回程之际,一个姑娘红着脸跑到他面前硬塞进他手里的,当时他脑子先是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就沸腾了,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把舌头捋直了:“姑娘,你这是……”
“我亲手做的,你……你能不能……帮我交给唐少将?”
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眼里闪烁着娇羞与期待的光芒,短短一句话瞬间就把柏舟沸腾的脑子给浇凉了,看着手中的竹笛,柏舟如鲠在喉,好半天才重重点了点头,道:“姑娘,你们这有没有什么特殊习俗?”
见姑娘一愣,他忙又补充道:“就是什么,收了我的笛,就是我的上门女婿之类的?”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说着,姑娘就一溜烟儿跑了。
可恨的不是这竹笛是要借他的手送给唐景虚的,而是当时唐景虚就站在他身后的帐篷里,隔了不过一道薄薄的布帘,那耳力极佳的精明王八蛋完全听出了柏舟初时的误解,待姑娘走后就慢悠悠地走出来,抽走他手上的竹笛,凑到他耳畔吹起了《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