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皇驾崩,殷怜生作为太子,依遗诏继位,丧礼过后一个月举办了隆重的登基仪式。
唐景虚俯首跪在众大臣中,暗地里微微抬眼偷觑祭坛上的人。
那人黑色的金丝纹龙冕服上流转着淡淡的金光,暗红的衣带正中位置镶嵌着一枚玲珑剔透的雕龙白玉,宽大的袖摆自然垂落,即便龙袍加身昭示着那无比尊贵的身份,九旒珠下的脸上却依然带着最初的那份云淡风轻,虽仍缺乏血色,但俨然少了当初的那几分病态,俊美的五官迎着晨曦,隐约染上了帝王的威仪。
感受着殷怜生那仿若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唐景虚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一想到昨夜殷怜生召自己入宫后的那一番言行,他的太阳穴就突突得厉害,不自觉抿了抿唇。和先前那次醉得昏天黑地不一样,那种被蓦然压上舔咬的感觉此刻也清晰得不可思议,他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心头一慌,正欲瞥开眼,猝不及防与殷怜生状似不经意扫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殷怜生的眼眸只是极细微地闪动了一瞬,唐景虚整个人就不好了,鼻尖似有若无地传来殷怜生的气息,他像是跪在了针尖上,难受得不得了,勉强咽了口唾沫,面色镇定地垂下眼,避开了殷怜生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子,感受着指尖的异物感,霎时平静了下来。
登基仪式按照殷怜生的性子,删繁就简,但也花了大半日才结束,就在殷怜生走下祭坛准备回程的时刻,唐景虚忽然站了出来,上前几步,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一本折子,面容肃穆,朗声道:“吾皇在上,臣唐景虚,斗胆妄言,誓解腰下剑,为君斩虎狼!”
唐景虚这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时之间祭坛下众臣皆是满面震惊,震惊过后紧接着便是满眼赞誉,唐老将军和柏舟则一脸茫然,完全闹不明白唐景虚突如其来的这一出是为哪般。
良久的沉寂过后,殷怜生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和唐景虚对视,开口声音凉得仿若地狱深处游走的鬼魅:“你什么意思?”
唐景虚如若未觉,将手上的折子又往他眼皮子下送了送,道:“臣一宿卧榻难眠,辗转之际不免思虑甚多,恍然惊觉,豫乐国五年前突然发难与沧浪族的造次未免过于凑巧了,况五年间我们打了无数场,遇上的竟多是老弱病残,且豫乐国每每皆是三鼓而退。臣疑虑,边境堪忧……”
“所以,你自请戍边?”殷怜生定定地看着唐景虚的眼睛,随即,未等唐景虚答复,殷怜生便俯身凑到他耳侧,一字一顿地用仅此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唐景虚,你想都别想。”
唐景虚低声一笑,不用想都知道此时身后那些大臣脸上会有多众彩纷呈,殷怜生这样的态度倒是完全不出乎唐景虚的意料,他的占有欲在唐景虚面前表现得算是明显了,但始终还是不会摆到台面上来,唐景虚虽不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但在众人眼前,他的表面功夫素来做得很足,由此,唐景虚才故意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
胤国为众国翘楚,一直以来都是众矢之的,奈何胤国国力强盛,加上赤诚军存在,众国便始终停留在虎视眈眈这一层面,豫乐国的试探,无疑是一种煽动,那些躲在阴暗角落的国家对这片沃土觊觎已久,这五年来的蠢蠢欲动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新帝即位,最关键的便是安民心、固国土,即便是殷怜生,也不可能无所作为,那么,在唐景虚想来,这时候把自己推出去,于公于私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殷怜生答应与否,他压根就不在意,反正行囊他都连夜收拾妥当了,等回了家,知会爹娘一声,拍拍屁股就走人,届时他人远在千里之外,等殷怜生回过神来找不到人也晚了,就算一纸皇命送到他手里,他也有胆子来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听到唐景虚的那声低笑,殷怜生的一颗心霎时凉了半截,他直起身,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径直绕过他向前走去。
“陛下,臣的折子,您不看看吗?”唐景虚身形未动,说话声不大,却稳稳当当地飘进了殷怜生的耳朵里,他身形微微一顿,并没有止步,唐景虚便自顾自翻开了奏折,“明月夜,犹难寐。臣心不识君行,将心却当拏云。幽寒独坐闻折柳,无感无伤却眉愁……夜月明,寐难犹。与君共赏花开期,与尔共饮朝夕阴……皇恩且浩荡,唯愿垂丹青。”
唐景虚的声音裹挟着祭天坛上的冷风,一字一字地冲进殷怜生的耳朵里,他的脚步早已不自觉停住了,那沉沉的话音缥缈散落,不知是什么,无形之中碎了一地……
“皇上,臣附议!”不知是谁被唐景虚的一腔肺腑之言感动得稀里糊涂的,忍不住大吼出声。
“臣附议!”……紧接着又有附议声次第响起,唐老将军怔怔地看着自家儿子,还凌乱在那“垂丹青”的余音回响中,迟迟不能回过神来。
柏舟被身旁吼得起劲的某大臣的破锣嗓子震得耳鸣,默默堵住耳朵,满脸复杂地看着唐景虚,暗自琢磨跟着唐景虚一起远走边疆以逃过柏尚书的催婚能有多大的可能性。
这现场反应倒是有些出乎唐景虚的意料,折子是他昨晚费尽心思糊弄出来的,一方面把殷怜生对自己的那般情谊强扭成了美好的君臣之谊,另一方面表明了不畏生死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反正就是要逼一逼殷怜生,也膈应膈应他。
未曾想,殷怜生转过身来的时候,唐景虚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舒坦,只见他两眼眼角微红,一言未发就让在场众大臣一律沉默了,他目不斜视,直盯着唐景虚的脸,抬脚一步步走近。
眼见殷怜生走到面前,缓缓弯下腰,九旒珠打在唐景虚额上的同时,一小滴晶莹的液体滴落到他眼角处,顷刻间滑入鬓角,消失无影,淡淡的痕迹唯有眼尖的柏舟看到了,不免吓了他一跳,而那滚烫的触觉却让唐景虚呼吸一窒,与殷怜生对视的眼眸不由恍惚了一瞬。
“准奏。”
殷怜生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可听在众人耳中,竟像是一潭寒池,未起波澜,却冻人心骨。
于是,得了圣谕的唐景虚带着柏舟第二日正大光明地往西北边疆走了。
隔了大半个山河,没了唐景虚的皇城便成了个偌大的冰窟,殷怜生被冻在其中。因为他知道,唐景虚迟早要回来,所以他甘愿冻在这里,做一座外表精致的冰雕,撑着这注定破败的山河。
大限不知何时将至,殷怜生站在皇城城墙之上,望着梦境中唐景虚倒下的位置,沉默许久,微微偏过脸,目光落到那支利箭横空出现的地方。
那里……那人……是谁?
一别四年,期间,唐景虚给殷怜生写过不少的信,无非都是一些正经的军务,寥寥几句,极其敷衍。
可这一日,提笔的时候,唐景虚不经意看到了手边的剑,这是前几日他去镇上闲逛时,撞上给他锻造了赤诚剑的故人,从那故人手里硬抢来的,这是一柄软剑,剑身极薄,与赤诚一样,都因着故人的品味打造得十分简洁,不带丝毫繁缀,仅刻着“饮恨”二字,一眼看着清明,不知为何却突然让他想到了远在皇城的殷怜生。
说来,不知他是否还有练剑,他那样的天赋,若是有心,学起来该是游刃有余,可寻常的铁剑拿在他手里似乎怎么都是不搭调的,倒是这“饮恨”,好像很适合他,他那种面上温润内里冷清的气质就合该配这样一把剑。
这么想着,唐景虚脑子一热,破天荒头一回在信上写了些军务之外的琐事。等信和剑一并寄出去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按了按莫名跳得厉害的眼皮,正犹豫着该不该快马加鞭把信追回来,柏舟就忽然闯了进来。
“怎么了?”看到柏舟极其难看的脸色,唐景虚皱紧了眉,“这回是烈鹰还是沧狼?”
柏舟面色沉沉地低声道:“景虚,皇上来信,命我们即刻回去。”
“理由。”唐景虚心下顿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四年来殷怜生第一次提出这句话,而且柏舟的反应明显不对劲。
柏舟哑声道:“芷阳郡主病逝,唐老将军伤心过度卧病在床,景虚,你……”
柏舟话还没说完,唐景虚已经冲出了帐篷,他叹了口气,准备等把一干军务安排妥当后再回去。
唐景虚不眠不休赶回唐府的时候,唐老将军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他愣愣地走到床边,瞪大了眼看着床上的人,怎么都无法将这个形如枯槁、面容憔悴的老人和记忆里他那个总是精神奕奕、动不动就暴吼着动板子的将军爹联系到一起。
像是感应到了儿子的归来,唐老将军费力地撑开眼皮,一双眼睛浑浊不已,他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吃力地微微转动眼珠,想要看清身前模糊的人影。
唐景虚握住了唐老将军枯瘦的手,心头像是悬了一把长刀,一下一下来回切割着他的心脏,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块铅,用尽全力才勉强发出一声极轻的“爹”。
唐老将军感受到了唐景虚掌心传来的凉意,也听到了那声轻唤,微微扬起嘴角,眼角却淌下两行泪水,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气若游丝地说道:“儿啊,你是胤国的将军,是赤诚军的将军,是唐家的将军,不论是为人臣、为将领,还是为家主,爹知道你都能做好。唐景虚,你要记住了,我们唐家,现在就在你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