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唐景虚心满意足地负手慢悠悠地迈出蘅贞殿,嘴上哼着小曲儿,逢人便笑得一脸春光灿烂,而柏舟却撑着门框望着唐景虚的背影欲言又止,一脸的痛心疾首。
路过蘅贞殿的众神官纷纷为柏将军感到肉疼,望着他的眼里写满了“兄弟,我懂,我都懂”。
跃入凡池之际,不由想起方才柏舟问他,明日的生辰打算怎么过,唐景虚怅然失笑,眼睛一闭再一睁,不就过了么?需要作何打算?还当他是八百年前那个受尽恩宠的枎栘将军吗?
回到溪云山,天朗气清、月色正好,一眼便见应离端端正正地坐在小院子里,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唐景虚将黑伞解下交给他,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放心吧,明日就让无那来一趟。”
应离接过黑伞,重重点了点头。
“他会来吗?”殷怜生不知何时听到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微皱着眉看着唐景虚,意有所指道。
唐景虚扫了眼花倾尘的房间,依稀可见烛光下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在屋内走来走去晃悠着,隐约能听到愉悦的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又在捣鼓什么。
唐景虚头疼地抬手捏了捏鼻梁骨,有花倾尘在,无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来的,而且这小狐狸应该早就猜到他们需要找无那来超度虞安临了,从皇宫回来就一个劲儿地瞎乐呵,若是这时候忽悠让他一人离开溪云山去其它地方呆上一整天绝对行不通,那就得亲身上阵连哄带骗地把他暂时拐走了。
那么,该找什么借口?八百年来,唐景虚头回觉得生辰这屁大点儿的事,除了放嘴上说道,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用途。
殷怜生:“师父,明日……”
“无妨,我待会儿就给无那传音,劳烦他来一趟,明日我带倾尘下山。”唐景虚向应离摆摆手,示意他放心。
殷怜生抿唇:“他怕是不会轻易跟师父离开。”
唐景虚促狭地眨眨眼:“听闻妖君在人界开了家‘醉春烟’,小狐狸念叨了好几次想去看看。”
“‘醉春烟’?”殷怜生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悦,“若徒儿没记错,那是妓院吧?”
不知为何,对上殷怜生略带质问意味的视线,历来心大的唐景虚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右手握拳举到嘴边清咳了一声,正色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那是正经的……花楼!为师听闻那儿的烧刀子很得劲儿,顺道去尝尝。总之,明日我带倾尘下山,无那就交给你了。”
说着,唐景虚往自个儿屋里走去,经过殷怜生身侧时,听得他忽然轻声说道:“师父,少喝点,不要太晚回来。我等你。”
唐景虚脚步一顿,胡乱点点头,权当是应下了。
第36章 是夜
“花儿,你板着个脸做什么,好不容易背着他俩偷偷带你出来找乐子,你这死人样可太伤为师的心了。”说着,唐景虚喝下满满一碗烧刀子,冲着花倾尘的脸打了个相当不雅的长酒嗝。
花倾尘两眼皮一掀,重重拍了下桌子,指着一地的酒坛子咆哮:“你还真就只是带我来‘醉春烟’喝烧刀子的?”
唐景虚满不在乎地反问:“不然呢?”
“……”花倾尘语塞,愤恨地抬起一坛子酒往嘴里猛灌,末了“啪”地一声摔碎了酒坛,眼角微红,“和尚要来了,你们是不是故意支开我?”
唐景虚被他这话一呛,一口烧刀子入喉差点没让他闭过气去,颇为夸张地呛咳了好几声,见花倾尘丝毫不为所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酒碗,单手撑着下巴,道:“为什么这么想?”
“今日可是师父的生辰,往年这日子,师父都不愿意出门,吃碗怜生煮的长寿面就进屋歇着了。如此反常,师父当我好糊弄吗?”
在花倾尘印象里,每年一到唐景虚的生辰,他整个人就提不起精神,虽然明面上看着并无异样,但就连木然的应离都能察觉到他那种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淡淡哀伤。
唐景虚这人,似乎总是一副万事无所谓的随性样,可在那最特殊的日子里,他反而深沉了起来,每隔一小段时间便会恍然失神。看着他这样子,做徒弟的便心照不宣地不会去打扰他,故而,这本该算是喜庆的日子却是溪云山每一年最冷清的时刻。
因此,今天一早唐景虚兴致勃勃地敲开花倾尘的屋门,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甚至带到“醉春烟”大门口的时候,花倾尘都是一脸茫然的。当得知自家师父是背着怜生和小三偷偷带自己来找乐子的时候,花倾尘承认,他心底小欢呼了一下。
要知道“醉春烟”可是妖君手下那只母鸡精开设的最负盛名的花楼,算是聚集了妖界样貌最出色的众妖,并且面向四界开放,花倾尘早就想找个机会来艳压群芳了!
然而,当唐景虚拉着他走进“醉春烟”,径直闯过大堂走进最角落的房间里,挥退众姑娘,要了十来坛烧刀子的时候,花倾尘的脸色一下就不好了,僵硬了片刻,他咬着牙硬逼自己坐下了。
可半个时辰过去,唐景虚喝了三坛子酒才想起他似的,终于开了腔,一句微醺的话问出口,花倾尘不知为何忽然就想通了。
且不论唐景虚莫名其妙在这个日子独自带他下山本身就匪夷所思,就算他们离开的时候殷怜生和应离都还在屋里没动静可能是没醒,可冷静下来一想,花倾尘可不信就殷怜生那时刻瞅着唐景虚的警惕德性会不知道他们在这特殊的日子出门了还不闻不问的。
再者,唐景虚昨日去仙都为虞安临洗了魂,下一步就该是请高僧给她超度了,而称得上是高僧的,除了无那,唐景虚也不认得另一个了,如此想来,自家师父就是故意将自己诱骗下山的!
听着花倾尘的话,唐景虚轻口气,像八百年来的每一个生辰之夜那样透过半开的窗子望向黑云半掩下微红的月,眸色沉沉,心思似已走远,沉默了半晌,徐徐开口:“你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独自在房中做什么吗?”
见他突然深沉起来,花倾尘怔了一瞬,略一沉吟,极认真地回道:“睡觉。”
唐景虚忍俊不禁,却点了点头:“不错,我的确是在房中睡觉。”
“睡一整日?”
“嗯,一整日。”
“八百年来都是?”
“八百年来都是。”
犹豫了片刻,花倾尘轻声道:“师父是不愿在这个日子想起什么吗?”
唐景虚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摇摇头:“不是不愿想起,而是急于想起,可我……却把他们忘了,做个梦,就见着了。”
“他们?谁?”花倾尘下意识问道,“怎么会忘了?”
唐景虚回眸,淡淡说道:“我爹和我娘,倒也不算是忘了,只是太久了,记不清了。”
沉默了片刻,花倾尘定定地望着唐景虚的侧脸,出声道:“那此刻,师父还与我在‘醉春烟’喝烧刀子,是不打算见他们了吗?”
“醉倒了,不就睡着了?”唐景虚哂笑。
本以为自己都如此煽情了,花倾尘应该不至于闹着要回溪云山,不曾想,下一刻他居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唐景虚瞪直了眼,一时竟没明白他这是被自己感动哭了还是闹哪般,呐呐地问:“你……你哭什么?”
花倾尘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师父,你甘愿下山买醉都不愿让我见和尚吗?”
“我……”唐景虚只觉一阵牙疼,这小狐狸怎么撞上和无那有关的事就精明成这样了?他这都拉下脸皮,用上苦肉计了,都没能把花倾尘的心思拨回来,还想要他怎样?
花倾尘哭哭啼啼道:“师父起码记得,尚且可以梦到,可我呢?我就知道自己是四界仅存的九尾妖狐,我族灭亡之际我还未开智,除了落汾是出于本能知道那是我族珍宝,其它的我一概不记得。唯有和尚,他是我记忆里唯一的残留,我不怪他当初执意把我推给师父,可是师父,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他了,我怕,怕再久一点,我也记不清了……”
曾经拥有,尚可缅怀,可失去的痛则是痛彻心扉的。
不曾拥有,满是艳羡,便是失去的彻骨心寒也渴望。
两厢对比,谁又该比谁好点呢?
唐景虚哑然,正欲开口劝慰,花倾尘先一步接着说道:“而且……和尚那张脸那么合我心,怎么就不让我多看看呢!我……我又不会把他给吃了!躲着我作甚?”
唐景虚:“……”
说来说去,这小狐狸果然还是惦记着无那那张脸。
眼前浮现无那古井无波的面容,唐景虚陷入深思,他一直觉得,无那那样的人,只适合出现在墨画中,墨笔蘸墨点水,在画卷上用极淡的墨色晕染而成,他俊美得不可方物,但他却总是没有一丝温度,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这世间浮尘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泛起他心头的涟漪。
但转念一想,唐景虚惊觉自己错了,这只天真无邪的小狐狸的存在,对于无那这个冷冰冰的精致人偶而言,似乎是唯一一个特殊的例外,同时,他也注定是一个意外。
“师父,我……能回去吗?”唐景虚蓦然没了声音,花倾尘梨花带雨地抽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