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虚愣了一瞬,转身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微眯起眼与他异常沉稳的眼眸对视了一阵,咧嘴笑了笑,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椅子上,随手将纸拍在桌上,单手托腮,道:“为何要临《永安赋》或是《长歌序》?”
少年:“因为枎栘将军的墨宝,只这两幅值得了钱。”
唐景虚:“哦?据我所知,枎栘前期的字过于狂狷潦草,常遭先生唾弃,为何当下却只这两幅值得了钱?”
“枎栘将军年仅十二便随父出征,南征北战,十七那年因平息叛乱并救下太子而一战成名,不仅受到胤王赏识,而且名扬天下,当夜有感而发,提笔而就《永安赋》以示其护国□□之雄心大志。虽然他师从当年赫赫有名的大文豪白相实,但因其年轻自负,《永安赋》的字看着尚欠缺火候,可每一笔每一划却尽显其傲然之气,反倒令人咂舌。”
说到此处,少年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唐景虚,见他听得认真,不着声色地松了口气,接着说道:“至于《长歌序》,则是胤国太子登基当日,其为表忠诚之心当场挥毫以赠新皇,字里行间的深厚情谊令新皇当场泪目。抛却其中真情不看,那时枎栘将军的字已经到了巅峰时期,曾经的张扬跋扈分毫不减,运笔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故真要说起来,枎栘将军为世人称道的墨宝,必是此二者。”
听完少年的话,唐景虚低声笑了起来,手指在先前写下的字上点了点,望着指尖沾染上的墨迹,目光似已飘远,沉默了片刻,柔声道:“你可知,枎栘作《永安赋》并非有感而发,作《长歌序》虽是表忠诚不假但新皇却并不是因感动而落泪。”
“此言何意?”少年蓦地上前一步,显得有些激动,两手重重一拍桌子,不想那桌子竟是缺了半条腿,因他这一拍,“啪”的一声倾倒在地,而单手托腮撑在桌上的唐景虚一时没有防备,惊呼一声,也跟着栽到了地上。
少年愣住,见唐景虚挣扎着刚支起上半身又因为手一滑再次扑倒,半边脸蹭上墨水,沾了半脸黑,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一笑冲淡了他超越年龄的过分沉稳,显出一丝少年的稚气来,唐景虚翻了个白眼,伸手示意他拉自己起来。
少年笑着伸手将唐景虚拉起,余光看到那沾了大块墨迹的纸,笑容一点点淡去,他蹲下身没再吭声。
向隔壁屋子里的大婶要了盆清水,把脸上的墨水洗干净后,唐景虚走过去,皱眉看着拿着他的字蹲在地上沉思的少年,忽然劈手夺过纸,胡乱揉成一团,随手一丢,恰巧砸到了一只过路的野狗,和野狗对叫了几声,突然敛去笑意,轻声说道:“你说的那些,都是佳话,但也都是假话。”
“那真话呢?”
“真话啊,你想听?”唐景虚抬手拂开因沾了水而黏在脸上的发丝,见少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眼中染上了戏谑的笑意,“先告诉我,在你心里,枎栘是个怎样的存在?”
少年沉吟片刻,朗声答道:“只打入侵之战,不为扩土出征,心怀天下,护国忠君之名将。”
话语未尽,唐景虚哈哈大笑起来,不知为何,在少年眼里,他这笑声里溢满了苦涩与自嘲,少年不解,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唐景虚屈指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摇摇头,道:“我自是笑他不知好歹。”
少年面上不悦:“何出此言?”
唐景虚抬指直指心口,定定地看着少年,开口道:“为臣者,这里仅能容一人,岂能怀天下?呵,不为扩土出征?便是他如此大放厥词,胤国才成了铁骑争先踏足之地,于是乎,国破。”
良久的沉寂过后,唐景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呆坐在地的少年,转身离开了。
正式结识应皇,他刚被立为储君。
那日,唐景虚为了尝尝某国特使进贡给应国皇室的佳酿,在入夜时分潜入皇宫,抱得酒坛子翻墙的时候,恰好瞥见他身着杏黄色的四龙纹衣袍,独自一人负手而立在一座假山后,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宫院。
一眼就认出了他,唐景虚有些意外,没想到三年前那个沉稳的少年竟是民间被传为“神谕天子”的五皇子。
据说这五皇子的母亲是个不受宠的贵人,育有两子,五皇子应烜与十三皇子应离。
本来妃子不受宠也算是宫闱常事,偏偏那十三皇子却是个天煞孤星,其母近临盆那几日皇都一带接连暴雨淹了百亩良田,他出生当夜一道天雷劈断了皇室祭台上的黄旗,其母亲还险些难产而死。
当时听着稀奇,唐景虚掐指一算,却发现那些事儿纯属意外,只是恰巧撞到一起才造了个所谓的“天煞孤星”出来。
可自那以后,皇宫内自是流言四起,皇帝明面上没说什么,但对母子三人自是心生厌恶,宫里上下个个都是人精,看皇帝这个态度,对这母子三人就鄙夷不屑起来,就是个捣衣的小丫鬟都敢在他们面前鼻孔朝天。
三人在皇宫的日子过得可谓凄凉,而应离这孩子也因此被贵人恨到了骨子里,身为母亲,她把这一切的不幸归咎于一个无辜的孩子,不愿喂养也罢,更残忍到试图将他杀害,几次下手被应烜及时拦下还不罢休,甚至闹到了皇帝跟前才有所收敛,但从小到大斥责打骂不断,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扯着他的耳朵将他从被窝里拽出,罚他跪在门口,指着他的脑门指责他带来的厄运,将品行出色的应烜被皇帝冷眼相待、刻意忽视全部归到他头上。
久而久之,应离的心一点点尘封,默默承受一切冷漠、恶语,甚至是暴行。但他的沉默还是有例外的,当与应烜独处时,他会罕见地开口回答皇兄的问话,却从不会出现情绪的波动,多数时候只是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角落里。
思绪回归,唐景虚本想装没看见扭头就走,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应烜的目光飘到了那处。
只见那宫院门口跪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唐景虚猜测那应该就是十三皇子应离了,他身形消瘦,消融的白雪浸透了他身上的单衣,他浑身颤抖却始终没有吭声,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着,像是一颗随时都要被风吹倒的秧苗。
不知为何,看着应烜的手指在假山上留下的深深划痕,唐景虚翻身跳下墙头的念头瞬间消失了,他想知道,为何这“神谕之子”已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是没护住心中疼爱的胞弟。
忽然,应烜狠狠一拳砸在了假山上,就在唐景虚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跑过去的时候,他却猛地顿住了脚,背过身重新隐藏在假山的阴影中,猝不及防对上眼,两人皆是一愣,唐景虚还没开口,应烜就先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莫出声。
唐景虚会意,灵巧地落到他身旁,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从假山旁探出一双眼睛向应离那处望去。
只见一名女子撑着一把墨色纸伞急匆匆向他走去,看装束应该是掖庭宫的罪奴,她跪下将应离揽进怀中,不多时,屋内便出来一名婢女,恭敬地向她欠身施礼,不知说了什么,女子便带着应离磕了个头,起身将他牵走了。
见状,唐景虚不免心生疑惑,按理说掖庭宫的罪奴出不得院子,且地位极低,怎能如此轻易地将被罚跪的皇子带走?
而应烜登时松了口气的反应就更让唐景虚百思不得其解了,怎么看着那女子反倒更像是这兄弟俩的母亲了?只是,那女子看着不过比应烜大十岁左右,这样的猜测就不免显得荒唐了。那么,她是谁?
待两人走远后,应烜才转向唐景虚,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犹豫着问道:“你可是三年前街头临摹枎栘将军字帖的人?”
“不,我不是。”唐景虚摇头。
“那你就是刺客了。”语毕,应烜轻轻挥了挥手,随即冰凉的剑刃抵到了唐景虚的脖子上。
看到身侧现身的影卫,唐景虚失笑,并不在意那已经渗血的脖子,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我是。”
应烜点点头:“如风,退下。”
“是。”如风应声退下。
“失礼了,在下应烜,不知先生怎么称呼?”应烜抱拳欠身,话语中带着恭敬。
“唐景虚。”唐景虚斜靠在假山上,冲他抬了抬下巴,“太子殿下信吗?”
应烜略一迟疑,正色道:“信。”
唐景虚:“为何?”
“我带回了你当日丢掉的字,将其与御书房内枎栘将军遗留下来的真迹做了比较,将军因手腕受伤,留下了隐疾,后期的字在折锋处总会有颤抖留下的痕迹,即便是临帖大师也很难在这个细节临得恰到好处,但你却能在缺了脚的桌上随手而就,且未显丝毫刻意,说是本人,绝不奇怪。”
“单凭这个?”
应烜定定地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道:“世人皆知,枎栘将军濒死之际飞升为神,那么近八百年后的此刻出现在此并不稀奇。”
唐景虚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眯起眼望着树枝上依稀露出的鸟巢,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所以呢?”
“真话。我要讨回你欠下的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