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活人化妖,我倒是头一回见着。欸,不对,差点把和尚给忘了。”花倾尘唏嘘着,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严肃庄重的祭祀乐音,他伸长了脖子张望,依稀看到了写着“应”字的黄色大旗,收回脖子,皱眉看了应离一眼。
在花倾尘眼里,自家这小师弟素来低调,但他也低调得有些过分了,大难临头面不改色,血海肉林中漫步而过还能淡定地掏出一块肉干塞嘴里嚼巴。他到溪云山约莫十年光景,唐景虚虽然没有明说过他的来历,但“应”这个姓,花倾尘还是有些印象的,人界这一代皇族的姓氏,如此想来,这应离极有可能是皇族后裔。虽是皇室之人,但他沉默寡言,存在感极低,平常不说话,一开口句句准能狠戳心窝子,花倾尘就没少被他扎过心。
见他沉迷于啃腰子,花倾尘便转向唐景虚,又道:“就这么放任他在皇城游荡,怕是有些不妥。”
没想到唐景虚两手一摊,不甚在意地说:“天子脚下,不乏能人异士,但凡有点脑子,他就该夹着尾巴趁机出城。”
花倾尘听了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便招手要了几串羊肉,呲牙咧嘴地啃了起来。
眼见祭祀归来的皇室队伍浩浩荡荡地逐渐走近,唐景虚师徒四人同时默默转了个身,借着围观人群的遮掩,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一旁啃腰子的简兮见着,想也没想就用他那天生的大嗓门喊出了声:“唐将军,咋啦你们这是?”
唐景虚登时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句猪队友,起身正想溜之大吉,就被一名黑衣男子拦住了去路,那人单膝跪地向应离行过礼后,转向唐景虚,颔首抱拳道:“唐将军,陛下有请。”
回头扫了眼正好从身后路过的龙辇,又看了看身旁眉头紧皱、满脸不悦的应离,唐景虚只觉脑门一顿生疼,犹豫着开口问道:“如风,我……可以拒绝吗?”
似是早有所预料,被称作“如风”的男子面色不改,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略一抬眼,看向唐景虚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敬意,公事公办地传达应皇的吩咐:“陛下说,太后病重,怕是撑不到开春,想见离王殿下最后一面。”
闻言,唐景虚顿时拉下脸,冷笑道:“呵,快死了才想起应离来,想见最后一面?说得好像十年前口口声声要拿应离祭海神的人不是她一样!不去!小三,走,跟师父回溪云山吃小鱼干!”
话音未落,唐景虚拉着应离扭头便要走,前脚刚迈出一步,不想应离却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拉了回来,定定地看着他,低声道:“师父,我见她。”
听着应离这异常执着的语气,唐景虚皱着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出他内心所想,口中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静静地与唐景虚对视了半晌,应离撇过脸,望着渐行渐远的祭祀乐队,低声笑了起来,直到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繁华热闹的皇都街道,秩序井然地走进皇城城门,才轻声道:“不为什么,我就是要看着她死。”
“小三,你……”唐景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淡色薄唇轻启,正想说些什么,殷怜生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凑过身子,附在他耳边说道:“柏将军传音。”
温热的气息贴着耳朵尖儿袭来,顷刻间便钻进唐景虚的耳朵,他耳根一红,脖子也忍不住跟着一缩,下意识反手欲将殷怜生推开,殷怜生眉峰一蹙,蓦地收紧了手。
“你……”唐景虚略带不满地偏过头看向殷怜生,刚开口,柏舟的声音却先一步在他脑内响起:“景虚,应国皇宫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君坤大人命你处理此事。毕竟是皇室,功德少说也有百来万,干了这一票,够你在你那小山坳上窝个小半年了,这一波,不亏!对了,简佑从幼羽那儿得了消息,过会儿就会去接简兮,猫妖他会顺道带回。放心,等忙过这阵子,我就把该给的功德给你。”
柏舟口不停歇地兀自一连串说完就火急火燎地切断了连接,唐景虚一个“我”字才跳了半个音出来,就再也没了后话,心下自是万般无奈。
说实话,他这心里头是一点儿也不想趟皇室的浑水,虽说那浑水里参杂着的油水确实多得令他心痒,但考虑到这其中夹杂的恩恩怨怨又着实心烦,更何况让自家应小三再参合其中,总不免回想起那些伤心往事,就唐景虚的私心而言,自该是能避则避。
奈何君坤开了口,且是顾及昔日情分,为了照拂他,才给了他这么一桩功德百来万的美差,如此一来,唐景虚便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了,加上应离又是这么一个态度,他也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眼尖地看出唐景虚有了松口的迹象,如风当即伸手请道:“离王殿下,唐将军,请随我来。”
唐景虚叹了声气,向一旁的殷怜生等人抬了抬下巴,道:“这三个我也是要一并带上的,你先回去禀报一声吧。”
如风挺起身子扫了三人一眼,摇头道:“陛下吩咐,无论唐将军要带什么人、多少人都无需禀报,尽管带着便是。”
唐景虚点点头:“那就走吧。”
寒风飒飒,厚厚的云层将冷月逐渐遮掩,夜色渐浓。
本该守在御书房门外随时等候吩咐的侍卫与婢女早已被遣开,偌大的宫院内空无一人,御书房的门半开着,透过门缝,一眼便可看见一抹明黄色的人影正半趴伏在书案上。
许是一入宫门便来到此处等候,那人头上的九旒冕都还未曾取下,贯着五彩石的旒随着他因呼吸而产生的细微动作小弧度摆动着,在那整齐束起的黑发中夹杂着些许白丝,远看着,竟有一丝孤寂冷清之感。
唐景虚哑然失笑,为自己竟对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生出这样的想法觉得好笑,好在这笑及时憋住了,并没有毁了这一院的沉寂萧条,只是被离得最近的殷怜生敏锐捕捉到了,见殷怜生看向自己,唐景虚微微侧脸,冲他挑了挑眉,面上笑意半分不减。
殷怜生脚步一顿,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到了唐景虚右耳垂下方的朱砂痣上,眼眸似是恍惚了一瞬,竟生出一口咬上去的冲动,他慌忙撇开眼,再抬步时脚步不乱,垂下的眼眸中却染上了一丝惶恐,一闪而过,瞬时掩藏,抬眼便归于平静。
走在最前头引路的如风带着众人在御书房台阶前止步,回身看向五人,说道:“请诸位在此稍等片刻,在下向陛下通报一声。”
唐景虚的视线向他身后扫去,隐约看到那抹明黄色的人影动了动,随即听到“啪嗒”一声似是笔架落地的声响,猜测里头那位该是醒了,便摆手示意如风前去通报。
如风轻轻推开房门,进门后立时回身合上,不消片刻,御书房的门再次打开,如风欠身邀众人进门,待众人进门后,又谨慎地合上了门,向桌案前负手而立背着众人的黄袍人道了句“如风告退”,便恭敬地走到一处阴暗的角落里,一点点隐去了身形。
眼看着如风肉眼可见地化作一团黑气消失在黑暗中,简兮惊诧万分,瞪直了黑溜溜的大眼睛,猛地抓住身侧花倾尘的肩膀,一个劲儿地摇晃着,一手指着如风消失的角落,大声嚷嚷着:“嘿嘿嘿,你瞧,那那那那个谁,居然消失了!”
花倾尘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蛮力晃得一阵凌乱,抬手怎么都拉不开抓在自己肩膀上宛如枷锁般的大掌,只得胡乱应和道:“欸欸欸,瞧了瞧了,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如风本来就不是人,凭空消失有什么好稀奇的?!”
“哈?”简兮忽然愣住了,盯着花倾尘霎时严肃起来,刚毅的脸上滚下一颗硕大的汗珠,怔怔地看向唐景虚,“那个如风……不是人?”
花倾尘禁不住直翻白眼:“他身上鬼气这么重你都闻不到的么?”
“啊,是吗?”简兮憨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抱歉,我自小丧失嗅觉,确实闻不到。哇,没想到人界的皇帝居然胆大到让一只鬼时刻守在自己身边,还真是稀奇!”
“胆大?不敢当,朕素来胆小如鼷,”一直静静地背对众人把玩手中雕龙镇纸的人忽然出声,他轻笑了两声,徐徐转过身来,略带苦涩的目光落到应离身上,“阿离,你说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咱应小三可是皇家人呢!
啊啊啊,收藏成冰块了......
第23章 应皇
与应皇初次相遇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之年,身为皇子却独自一人在皇都的街头游荡。
当时唐景虚囊中羞涩,为了给竹笛买一只精巧的穗子,便在街边搭了个临时的小摊,借来笔墨纸砚,欲卖几副枎栘将军的真迹挣几枚铜板。
他敢保证,发挥绝对没有失常,字字遒劲、笔锋强劲,那些个有点眼力见儿的文人骚客都该看得出来是真迹无误。
然而,他敲着桌板吆喝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招来了几个人,初见字迹,他们浑身一震两眼放光,唐景虚刚要出价,他们却纷纷摇着头两步一叹息、三步一捶胸地走远了,心下纳闷,他拿起那字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还是看不出任何不妥。
便是这时,一道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青涩嗓音在他身侧响起:“你这字写得与枎栘将军确实相差无几,只是……这字绝对卖不出去,既要临他的贴,为何不临《永安赋》或是《长歌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