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修惊诧,这简直是一个传奇。
“骨骼销毁不了,御者又没抓住,社长下令,把牡丹狮子的装甲、武器、电机全部拆卸,秘密分散到七个地方,”怕的是有朝一日,牡丹狮子风云再起,“送到北府的,就是左狮牙。”
高修仰望那把猩红色的弯刀,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为什么插在石头上?”
晨光初露,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林梢照着刀刃,熠熠生辉。
“江汉最后一战,染社三十具高级骨骼围剿牡丹狮子,他寡不敌众,左狮牙脱手,就插在旁边这块大石上。”
高修唏嘘:“牡丹狮子的刀,就没人来拔吗?”
“有,”姜宗涛转身向大楼走去,“来的人很多,但都没回去。”
高修跟上他,走进北府堂主楼,一楼是接待厅,聚集着至少二十个小弟,见到姜宗涛齐齐鞠躬,抬手指示电梯。
坐电梯到七楼,是堂主的茶室,时间还早,贺非凡穿着睡衣,正在里头醒酒。
“哟,姜哥。”看到姜宗涛,他抿一口茶,没起来。
他在堂主这儿睡是常事,姜宗涛点个头,到堂主右手的位置坐下,高修站在身后。
“生面孔啊,”贺非凡瞄着高修,“小伙子挺精神。”
“身手更好,”姜宗涛语气不善,“老弟,想不想试试?”
气氛有些不对,贺非凡没回答,转而说:“姜哥,上次堂主找你,你怎么来了又走,堂主可不太高兴。”
姜宗涛正要说话,走廊上有脚步声,是堂主到了。
一个清瘦的男人,短头发用发油拢过,西装很漂亮,腰线像是特地为他裁的,精致挺括,看得出每天花不少时间在穿衣打扮上。
“到了,老姜。”声音也斯文。
姜宗涛和贺非凡双双起立,按规矩行礼。
“坐吧,”堂主到主位坐下,翘起二郎腿,朝贺非凡那边偏着,“老姜,找你来一趟不容易,我先说正事了。”
姜宗涛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那个螺钿弥勒,叫什么来着,”堂主看贺非凡,贺非凡给他比嘴型,“啊对,姚黄云,别要了,行不行?”
看似跟他商量,口气却像在谈论一件物品。
姜宗涛的拳头攥起来:“堂主,我为什么没进江汉核心层,你应该知道。”
“知道知道,”堂主皱起眉头,显得不太耐烦,“现在的情况特殊,我这个堂主都快被江汉撸了,你为北府牺牲一下?”
姜宗涛不说话。
“宗涛,不会白让你牺牲的,”堂主在他腿上拍了拍,“你要什么,你说,只要不是我这个位置,什么都给你!”
姜宗涛仍然不说话,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
堂主的脸色冷下来,贺非凡的眼神也透出狡黠,突然,他朝高修看过去,没头没脑地说:“堂主,我腿疼。”
堂主很当回事,马上问:“怎么了,昨晚让风吹着了?”
贺非凡盯着高修:“没事,找个人揉揉就好了。”
堂主顺着他的视线看,明白了,姜宗涛不给面子,就拿他底下人出气,杀杀威风:“你,过来,给贺组长揉揉腿。”
高修怔住,他是御者,是伽蓝堂排名第三的干部,绷紧脸孔,站着没动。
“老姜,怎么回事,我用不动你的人吗?”
姜宗涛为难,正要回头,高修深鞠一躬:“堂主,我是青山组的人,让我服务大哥以外的人,就是对我大哥不义。”
此话一出,三人都愣了。
“连你大哥都是我的人,你跟我谈什么不义!”
高修颔首:“我对大哥负责,大哥对堂主负责,堂主对北方分社负责,如果让堂主去揉南方分社的腿,堂主您揉吗?”
“你……”
高修这几句话有理有据,北方分社的堂主去揉南方分社的腿,那是大不义。
贺非凡惊讶,瞠目瞪着高修,强咽下这口气:“不用了,我好多了。”
他咽了,拿他当心头肉的堂主可咽不下去:“姜宗涛!”
堂主的眼神变了,变得不理智,甚至会激化某些东西,高修马上从姜宗涛身后出来,在茶台旁单膝跪下:“作为青山组的人,我不得不违抗堂主命令,但作为北府堂的人,我有错,请堂主息怒!”
堂主一直有一口气,这下发出来:“我倒要看看,这个错你怎么认!”
姜宗涛隐隐担忧。
贺非凡不动声色。
眼前是玻璃茶台,近一厘米厚,高修一咬牙一闭眼,一个猛劲儿把脑袋砸上去,只听哗啦一响,整张茶台在三人面前裂成碎片,茶壶茶杯掉了一地。
“你小子!”堂主腾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高修抬起头,额头上一大片青紫,有几道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血越过眉骨滴在眼皮上:“我,替青山组、替我们组长,向堂主认错了!”
他让人惊讶,满口大话、冒犯上级,但这股狠劲儿、韧劲儿,却让人怒不起来。
“你叫什么?”堂主从怀里掏出手帕,扔到他胸口。
“无名鼠辈,”高修俯身,“让堂主见笑了。”
堂主上下把他打量,又生气,又舍不得太生气,摆摆手:“回去休息吧。”
姜宗涛站起来,系上西服纽扣,朝堂主鞠一躬,大步流星往外走,高修用那块白手帕捂住额头,紧随其后。
出大楼,经过左狮牙,坐上组里的车,姜宗涛靠在后座上骂了一句:“他妈的你小子!”
轿车开出北府堂院子,沿来路返回青山组,高修脑袋有点迷糊,喃喃说:“我不可能给贺非凡揉腿,权宜之计也不行。”
姜宗涛笑了:“过刚易折,听说过吗?”
“不懂,”高修愤愤的,“我都没给我大哥揉过腿!”
姜宗涛忽然问:“愿不愿意来帮我?”
高修顿了一下:“不了,我这点血气,不及我大哥的皮毛。”
他想起岑琢在自由军扎下去那刀,刚才他不过是东施效颦。
“看不出来。”姜宗涛不了解岑琢。
“他那人有点天真,有时候脑子短路,但脊梁是真刚。”
姜宗涛点头:“你将来也是做大哥的,你是那块料。”
他们不再说话,车里只听见嗡嗡的引擎声。
早上姜宗涛离开,姚黄云就从床上起来了,吃了点优质蛋白质,去停车场。
伽蓝堂的重型卡车停在僻静处,他没有钥匙,用铁钩撬开车门,按下电源键,把车箱盖板打开。
里头有许多骨骼,他爬进去,一眼看见吞生刀,熟悉的墨绿色装甲,双炮,化学毒素有股特殊的味道。
“马哥……”他嘴唇颤抖,一瞬间鼻梁发酸,忍了忍,从二级台进入御者舱。
连接器静静垂在舱里,很长一截,但只有前面三公分是进入脑内的,他拿起来,对准已经狭窄了的接入口,深吸一口气,狠狠插入。
一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脑子里炸开,无数画面泡影般从眼前闪过,那是吞生刀承载着的马双城的记忆。
哈哈笑的小孩子,和人扭打时沉重的呼吸声,炮弹爆炸形成的烟雾,还有嗖嗖作响的子弹,哀嚎、鲜血、刀刃相击……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十多岁时的样子,缠着运动绷带的手里握着一把刀,自豪地笑着:“马哥!”
眼泪流下来,脉搏和心率已经超速,但姚黄云没察觉。
最后一战,狮子堂和染社在江汉一决高下,目力所及处全是骨骼,重装的、轻装的、高级的、低级的,蝼蚁一样把每一个角落占满,牡丹狮子是视线的中心,猩红色,挥着左右狮牙,镰刀一样在战场上收割。
他东侧是青龙堂,西侧是玄武堂,还有……螺钿弥勒,周身闪着难以形容的光,长剑屡屡刺入敌人的心脏,离他不远,是姜宗涛的大黑天,明明是敌对阵营,却对他亦步亦趋,那么近,自己当时竟完全没有留意。
姚黄云开始抖动,很剧烈,是神经元的排异反应。
冰天雪地,吞生刀迎风跋涉,身上似乎背着什么东西,很重,寒冷和负重让电源灯忽明忽暗,它颓然跪在雪里,不动了。
“发动装置……”它那么虚弱,却还在自言自语,“去拿你的……”
姚黄云开始呕吐,是过载,刚吃的蛋白质全吐出来,四肢抽搐,呼吸困难,两手凭空乱抓,不行了,他知道接下来,为了保护御者的神经元,骨骼会自动切断联系,眼前会一片漆黑,那意味着他对吞生刀的控制彻底失败,他最后的希望行将破灭。
“不——!”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咆哮,坚持着,不肯昏厥,哪怕神经元破损,哪怕下半辈子变成一个废人。
他努力建立与吞生刀的联系,试图从眼前不断闪过的画面中抓住关键片段,然后他看见了,通过马双城记忆中的眼睛,他看见了第一次上战场的自己。
螺钿弥勒,月光一般的身影,手提珍珠色的长剑,剑锋所到之处,钢铁撕裂,血肉零落成泥,“自己”向他跑上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螺钿弥勒转过头,仍然是那样自豪地笑着:“马哥!”
那是一切的开始,他真的不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