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好吧。”他深吸一口气,哀戚地苦笑,“是我真情错付,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旧失修的木门又一次被狠狠摔上,只留下摇曳的回声,仿佛在诉说它的无措与彷徨。
黑屠将门关好,转身盯着白讥,那人没事人一样朝他眯起眼睛笑了笑,“怎么样,屠屠,够不够骚?”
黑屠面无表情,“为什么?”
白讥接着啃起没吃完的包子,“不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他,不这样做,岂不是要和他远走高飞了?”
“我问你为什么!”谁知黑屠竟扑了过来,将白讥猝不及防地压在身下,白讥一时恍惚,“你你你干…干嘛啊!”
“为什么?梵玉,为什么!”
那眼瞳中的深邃一望无际,尽是白讥看不通透的幽暗,他本能地瑟缩,又本能地逃避。
“怎么,被我亲了一下,轻薄你了?你若是介意,就…就打我一顿解气吧!”
“我承诺过,不能打你。”
“决明宗果然言而有信,可事已至此,你想如何?”
黑屠不由分说,渐渐靠近,按住他的手腕,低下头,像品尝什么珍贵的甘露,缓缓覆上了他的唇。
“还你。”
“不是…”
白讥错愕地摸着自己的唇瓣,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复杂或者简单的情绪,可他分明就是久违地,慌乱了。
他恶作剧般地吻了黑屠,而黑屠还他一吻,也是恶作剧么?
他比谁都清楚,决明宗,从不开玩笑。
“吃。”
黑屠将包子塞进他的手中,直接将他拦腰抱起,“此地不宜久留。”
“啊?哦。”
白讥心猿意马地囫囵嚼着包子,梵玉仙人千年无心,大概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言不由衷。
第6章 物不归原主
许是这具尸体太过亏空,又许是黑屠平静的胸膛太过温暖,白讥竟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待他醒来时,早已日落西山,自己好像正身处于一个山洞之中,无力的双腿下被舒舒服服地垫着干草,篝火烧得正盛,他坐起来,覆在身上的黑色外衫滑落下去,而外衫的主人,他张望四周,再一次,不见了踪影。
“一声不吭就走了…”
白讥望着那件绣着火焰腾纹的袍子怔忡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笑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白讥猛地回过神,“你跑哪…唉?你是…”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地缩回了手,表情有些局促,连声音都是战战兢兢的,“神,神仙大人…”
白讥想到那个断了头的神像,笑道:“我已不是神仙了。莫怕,我擅自借用了你的身体,罪过的人,是我。”
“没有!”那人抿了抿嘴唇,怯生生地说道:“若不是您,它怕是早就烂了臭了,或是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了…您不嫌弃他脏…”
“他不脏,你也不必这般低三下四。活着不得尊严,死后总要为自己留些体面。”白讥扬了扬下巴,“坐吧。”
鬼魂瞧了一眼洞外,“敢问那位大人…”
“放心,他不在。”
那鬼魂这才放了心,拘谨地跪坐在白讥身旁,他久染烟尘,形态中透着一股甩不脱的阴柔,见白讥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明明是属于自己的双瞳,竟溢满了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高贵与平和。恍惚之间,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将目光游移至那莹莹烛火,难为情地说道:“大人,我…我叫沈湘南。”
“姓沈啊,这名好听。”
沈湘南莞尔一笑,“多谢,申大哥也这么说。”
“那个铁匠?”
“是…铸剑师。”沈湘南羞涩地绞弄着衣角,垂下眼眸,柔声道:“我不是樊月本地人,是被卖过来的。家乡是个小地方,有一条湘水,我出生在南岸。父亲是当地的芝麻官,因着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而被逼自尽,母亲不堪受辱便随他去了,我也被辗转卖到了这个地方…”他沉默片刻,突然悲戚一笑,“后来那昏君被叛臣杀死,我想许是老天有眼,忘了这些事便罢了,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白讥没有回应,沈湘南低下头抹了抹无泪的眼角,“大人,对不住,我不该唠叨这些劳什子闲事吵您清静,只是不明不白的,在您身边,总想将心里憋屈的苦闷一股脑倾诉干净,仿佛能够化解哀愁。”
白讥似是而非地看着他,这个人无论是有礼有节的言谈亦或是文质彬彬的样貌,无不在诉说着一个书香门第最后的高格。可命运的锤炼却将他打磨得黯淡且惶恐,宛若一座巍峨的石碑被风沙埋没,再不愿,也终究屈就,屈就惯了,不得不忘记,自己也拥有着一支笔直的脊柱。
世间的一切,无关痛痒,无可厚非,如沈湘南这样的人,把每条路都当成绝路来走,可能反而会轻松一些。
“大人…”
“嗯?”白讥笑了笑,“湘南,你找我,所为何事啊?”
“哦。”沈湘南大着胆子凑近了些,“我死后无所依托,阴吏正在追我…”
“我救不了你。”
“大人误会了,湘南怎敢让您为难?”沈湘南挺起上身,又缓缓跪了下去,“湘南唐突,斗胆求您在我身体中多逗留些时日。”
“为何?”
沈湘南指了指他的衣裳,“大人,您的…我的袖口,缝了一件暗衬,里面藏了一样东西。”
白讥顺手摸了过去,“这是…”
一枚精致的剑穗,素雅的青色丝绦上坠着一颗小巧的翠玉盘扣,锦绣吉祥。
“我看过他的那柄剑,是把武剑。”
“嗯。”白讥将那剑穗递了过去,沈湘南像是遇到一位思念的故人,指尖温柔地摩挲着,眸底尽是深情。
“阴山盛产一种独特的矿石,以此铸剑,削铁如泥,简直就是上天对樊月的馈赠与恩泽,这里的人都相信,那条矿脉是通灵的。申家世代为皇室铸剑,可申大哥不想当个剑师,只想做个读书人。他说,申家没有文剑,更不喜墨客,放在那里,被他父亲胖揍一顿不说,也是好鞍配了烂驴,与我相谈甚欢,倒不如赠了知己。”
“知己?”
“嗯,知己。”他自嘲一笑,“他不懂,就算了,挺好的。”
白讥无言以对,“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还给他。”
“还?不留个念想?”
“留不住的。”沈湘南眼波微漾,叹道:“我的尸身,纵是您宽宥,让我入土为安,不被豺狼虎豹叼走,这物什,终是无法随我而去,免不得被抛弃,被玷污。我不想申大哥送给我的东西,到头来,沦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待灾难过去,它该有个真正的主人,一个可人心疼的姑娘…”
“就求我这个?”
“嗯。”沈湘南笑得很从容,又将剑穗双手递还,“大人,如此,湘南也算遂了愿了。”
白讥接过,将剑穗揣回袖口,“我都将话说到那个地步了,他现在恐怕对你失望至极,抱歉。”
沈湘南摇摇头,“那样很好,我还心存一丝侥幸,万一他真对我用情至深,忘不掉我,可就糟糕了。”
“没到用情至深的地步,但好在也不算无情。”
沈湘南露出一抹满足的浅笑,“这一点情,甭管是什么,足够了。”
“够了?”
“嗯。”沈湘南笃定地点点头,“刚入倌院的那几天,我冒犯了一个贵人,被绑起来毒打,他路过救下了我,还给了我买了一碗阳春面。此后经年,他总是来,每一次都只是陪我说说话。他从不轻薄我,只是给我买一碗热面,听我唱曲儿,然后安静地睡一觉,什么也不做。有他在,倌院的那些人,也不敢再欺负我了…”
他语气中满是甜蜜,白讥于是又问了一遍,“湘南,真的,足够了么?”
“大人。”沈湘南抬起头,仰望着洞外的月亮,喃喃道:“不瞒您说,我是被活活糟践死的,腿也是那时候断的。祸乱当头,律法成了一纸空文,人都变成了畜牲,好多人冲进来,将我…将我…”他的指甲深陷入掌心,似在极力压抑着喉底哀绝的呜咽,可白讥知道,他连用这点微末的疼痛混淆内心悲彻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这种人,不会渴望什么姻缘,更不会奢求爱,那比得到天上的星星还难。申大哥就是我的星星,我别无所求,惟愿他幸福康健。”他呆滞地坐着,不多时,苦笑道,“我将剑穗归还与他,也是指望着,日后他看见了,还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我。”
白讥端详着他的侧脸,卑微的爱正在卑微的灵魂中酝酿发酵,他听过太多苦涩的故事,擦肩而过,情深缘浅,痴人说梦,总是冗长且赘余,来来往往,随便什么,终会消失在浩如烟海的光阴中。然而不知是多出了一颗心的缘故还是出于愧怍,他无法一如既往地当一个无动于衷的看客,占了人家肉身的便宜,拒绝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
他将手搭上沈湘南的膝盖,“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你若是打定主意,我帮你。”
沈湘南笑了,“谢大人。我…”
“掠影!”
话尚未脱口,一股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白讥不及多想,召出拂尘将他卷至自己的身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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