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那么傻,对我毫不藏私?谁让我这么聪明,一学就会。”白澈一边调笑一边执起他的手,将沉璧归还,声音温顺了许多,“别想蒙混过关,你去哪?”
“我身为师尊,去哪还用向你报备么?”
“不必不必,反正我也猜得出。我的好师尊呀,心里装的什么,全写在这张臭脸上了!哈哈…”
白澈挑了挑他的下巴,顺势扣住他的手腕,那不羁的笑容好像一个僵硬的面具,遮掩住他洞彻不透的本心。这一点和白讥,一模一样。
“松手。”
“你要找他?”
“松手。”
“你连他在何处都不晓得,怎么找?”
“松手。”
“纵是你找到了他,打算怎么做?带他去劫法场?然后被阎刑布下的天罗地网捅成筛子?”
白诤叹了口气,“我让你松手。”
“不许去。”白澈仍是不听话,他得寸进尺地向前蹭了几步,另一只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腰,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师尊,我敬他重他,好容易复活了,他又惹祸上身。我气死了,我讨厌死他了,我真想留他那条小命使劲教训一顿,但是…”白澈吸了吸鼻子,“我们不能辜负他啊…”
白诤攥紧了拳头,举起又放下,他窝着一肚子火,想反驳,奈何笨嘴拙舌。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他…死了?”
“嗯,就这样眼睁睁地…”白澈攀上他的额角,为他抚平深锁的眉头,“你若是去了,他这些日子尝尽的痛楚,就全都枉费了。”
白诤注视着白澈,似乎想听他讲下去,白澈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将他体内的暴虐之气引走,就是不愿他做回从前那个只会杀人的决明宗,他费尽心机把他藏起来,就是不愿他救他。他比谁都清醒,一旦他来,注定两败俱伤重蹈覆辙,冤冤相报,永远没个尽头…他不想他再赎罪了,更不想他再为他徒增孽障了…怀安,你懂么?师尊他…不对,现在该叫师叔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就是想让那个人…平安地,寻常地,好好活着。”
白诤依然不发一言,只有那灼灼的目光坦荡地映衬出他此刻的想法——
“我不懂。”
许久,他平静地说道。
“你们总是都明白,只有我不明白,可是白澈,不,不对,蒋昱…”
白澈的笑容倏然消失,又惊又怒的脸上阴云密布,然而耿直如白诤,完全无惧他可怖的变化。他难得在这个溺爱的孩子面前摆出了师长的架子,戳着他的胸口,发出掷地有声的责难,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你用这里、深思熟虑后、给我答案,担负着背弃爱人的悔愧、抑或是担负着无数人的血债,哪一个、更难前行?哪条路、更崎岖?若不是忘个干净,蒋昱,你扪心自问,要如何、平安地、寻常地、好、好活着?”白诤拽住白澈的衣襟,干巴巴地瞪着他,“你承不承认,白澈,从你回忆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开始,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摘下这副枷锁了…”
“我不承认…我不承认!”
“你和白讥都是口是心非的自私家伙!只顾着自己解脱!你们是忘了,你们是死了,你们是撂挑子了,痛苦啊!失去亲人,失去爱人的痛苦啊!成全你们的痛苦啊!你告诉我,活着的人,要多竭力,才能从忏悔中释怀?!”
白澈被甩了一个耳光,错愕地跌倒在地,手背上滴落了不知是谁的泪。
“当初若是我再多些勇气,宁愿…”
他脑中嗡鸣,后面的话听得含混不清,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堑。
待他回过神,白诤已经不见了。
“滴答…滴答…滴答…”
滴。
白讥又侧耳倾听了一阵,阒寂无声。
他缩起了悬在半空的食指,果然啊,弦该调了,慢了小半个拍子呢。
脚步声不差毫厘地如期而至,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囚室的门开了。
“能自己走么?”
“嗯。”白讥沉着地点了点头,吃力地站了起来,“阎大人,带路吧。”
出了涝狱,大概是太久未见光明的缘故,白讥适应了半天才睁开眼。他环顾四周,正是天宫的荷塘,粼粼水面下游曳着活泼的鱼群,在不败的莲花底部窜来窜去,一派生机勃勃的祥和模样。
仙境总是扯着一张美好的皮相与烂泥中的地狱通连,白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让黑屠守候了五百年的地方。
淌过苦海,便是生界。
“哈…”
“你笑什么?”
“没什么。”白讥看向阎刑,“敢问大人,要在此地将我正法么?”
“想多了,怎能如此便宜你?”阎刑嗤之以鼻,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给。”
“啊!”白讥兴奋地叫了出来,他接过纸包,隔着袋口陶醉地嗅了嗅,“真香!谢大人!”
阎刑又拿出一方小锦盒,“还有这个。”
白讥打开锦盒,里面装着一朵新鲜的白玉兰,白讥痴望着那人为自己种下的花,笑道:“还道您忘了呢,大人真是有心。”
“少抬举我,快吃,莫耽搁功夫。”
“嗯。”
白讥慢条斯理地吃完包子,从容地拭净嘴角的油,他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这般不修边幅,定要遭他笑话的。
“大人,可否赐我一把梳子,梵玉想死得体面些。”
“多事。”阎刑朝身后的属下招招手,“去,找把梳子。”
又生了几缕银发,怕是拔不过来了,也罢。白讥整理好仪容,小心翼翼地将玉兰插入发髻当中,如往常般回眸一笑,“好看么?”
——屠屠,我好看么?他每每对镜拢发,总是扭过头这样问他。
——好看。梵玉,你真好看。他总是这样千篇一律地回答。
阎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除了几束摇摇晃晃的莲蓬,什么也没有。
“你在问我么?”
“嗯?”白讥眼中秋波流转,抵唇吟吟浅笑,“嗯,问你呢。”
“好看。”
“谢大人夸奖。”
“上路吧。”
白讥双手将梳子归还,躬身对阎刑行了一礼,“是。”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这几章比较虐...
所以今天和明天都会双更~
让悲伤快一点过去吧(*/ω\*)
第37章 沉舟(双更二)
疼…
好疼…
左手,好疼…
梵玉…梵玉…
梵玉!
黑屠倏地睁开眼睛,他被不可名状的虚无裹挟,全身上下唯一尚存知觉的部位,只有左手。
我,在梦中?
不,不可能,这感受,过分真实了。
左手。
梵玉,我的梵玉,发生了什么?
脑海一片空白,寂寥的混沌似乎滞拙了他的思绪,黑屠茫然地坐了起来,瞥见腰间洇染的浓红,他摸了上去,血迹已经干了。
是他做的。
多久了?
我在哪里?
“嘶…”
一阵痉挛袭来,黑屠用右手攥住颤抖不止的左腕,于这苦不堪言的刺痛中恢复了一线清明。
他呢?
“梵玉!梵呃…”
黑屠栽倒在地,那只手好像不受控制似地抽搐着,他紧咬牙关,额头浸出豆大的冷汗,不对。
太诡异了。
从前只在靠近他的时候才会疼,可是梵玉,梵玉不见了…
密密麻麻的恐惧感渗透蔓延,钻心入骨,宛如万蚁啮噬,被啃得连残骸都不剩。
——“我不爱你了,我不要你了。”
可怖的预感扼住喉咙,迫不及待想要将他撕碎。黑屠用颤栗的左手狠狠锤打了几下地面,逼迫它,亦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别找我,别念我,别牵挂我。”
白讥的话犹如一口敲响的巨钟,憋闷的余震不断在耳边盘桓嗡鸣。心痛和心烦交错折磨着他的精神,仿佛浩瀚汪洋上被浪涛击翻的孤舟,而他坠落深海,束缚于汹涌的激流。
血脉爆裂的错觉。
不…冷静,冷静…
“屠屠…哈哈哈…傻子…”
“屠屠,我喜欢你…”
“屠屠,你真好…”
“我,梵玉,心悦于你,钟情于你,爱慕于你,想和你…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人的音容尤言在耳,他的笑,他的嗔怒,他的小伎俩和小聪明——
骗局。
都是骗局。
他不会一走了之,不会弃我而去,除非…
他不得不如此。
他出事了。
“啊…”
痛彻心扉的呐喊,总是无声。
批阅奏折的笔莫名歪了一划,房梁的石灰扬扬飞散,秦桑疾步踏入大殿,牵起姜刈的手便跑,“刀室地震了!”
“哎呀呀…”姜刈反手将他拽入怀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与那金刀神识一体,自然通晓来龙去脉,不过是里面的人出来了而已,莫慌。”
“他出来了?烙印入刀,不是…”
“是比我料想得快了许多,唉,当真过不得几天消停日子。”姜刈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他总是讨这些冷器的喜欢,为他解开封禁,也不甚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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