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黑暗中,洛伦佐看见他柔和的灰眼睛,平静得如同能宽释一切龃龉。洛伦佐微笑起来。
“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什么?”
笑意终于再度回到洛伦佐的声音里:“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感谢主。也许是今日第一百次,他在心中补充道。
第31章 七(2)
翌日清晨,他们在仆从带领下来到马厩。马童从厩中牵出两匹白马,在一旁为它们配上鞍鞯,乔万尼将一束牧草递到马嘴边,忽然发觉马槽上似乎刻着一排小字。他伸手揩去附着的苔泥,下方木板上的的字迹便果然显露无疑。
“玛尔斯?”
“嗯?”洛伦佐转过身,“噢。那是我小时候刻上去的。”
他指了指四周的木栅栏。“每一格上都有。玛尔斯是我最喜欢的一匹。那时我为我的每一匹小马和每一只猎犬都取了名字……跟我来。”
他们走到马厩外。高大的栎树林荫下竖着一方矮小的红色大理石石碑,后方是一片养护平整的青草地,散落着小朵小朵细碎的白花。洛伦佐弯腰拂去碑上的尘灰:“这里葬着我从前的小猎犬。卡佩拉奥、比翁多、罗西纳、吉奥托和老科尔塔……它们都是在我离开后去世的。”
“那是什么时候?”
“八岁,”洛伦佐回忆着,“直到祖父将我接去佛罗伦萨——在我的幼年,一直是他教导着我。母亲和朱利亚诺留在卡雷吉,我很少见到他们。”
他笑了笑:“在我背着一条又一条律令时,朱利亚诺却能一直枕在母亲膝头。我偶尔会为此嫉妒他。”
他与公爵夫人间异样的生疏似乎有了解释。乔万尼想象着那个场景,年幼的洛伦佐如何被从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带走,离开母亲与同龄人,来到严厉的祖父身边。等待这名少年的是一名公爵应有的训练,在同龄人仍在街巷中疯跑时,他一次又一次随祖父出访,参加辩论、法庭与不怀好意的宴会。他想象小小的洛伦佐站在宫中的那间围满外国使节的会客室中,如同群狼环伺下的幼狮。
洛伦佐已跨上马背。他久未游猎,此时看上去格外放松。他们穿过托斯卡纳北部广袤无际的原野,大部分是草场与荒地,牛与羊群自在地漫步在草地间;河岸边则零散分布着几座木制农舍,这一带的许多农人都认识公爵,远远便向他们挥手致意,执意请公爵停步接受他们的礼物。于是他们将马拴在河边的柳树上,接过农人往他们怀中塞来的蜂蜜与长面包,直到马匹颈边的革囊再也放不下更多。洛伦佐与他们交谈,语气熟稔如亲朋兄弟,农人们指向山坡上青绿欲滴的葡萄架,请他明年务必来尝尝他们的新酒。洛伦佐点着头,一一答应:“一定。”
越过一片又一片长满青草的缓坡,远远便能闻到硫磺的气味。闻名欧罗巴的温泉便藏在此地的岩石之中,托斯卡纳的人们相信它可治愈百病。晴日明丽的阳光下,他们在暖雾蒸腾的岩石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上午,第一次发现夏日时光可以像插了翅膀那样飞速远去。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留在庄园中。乔万尼很快发现卡雷吉庄园甚至比城中的美第奇宫更为华美,因为在远离市民的原野中,主人不必担心因显露过多的财富而遭受猜忌。仆从们用马匹运回仍然温暖的矿泉,注入埋在墙壁中的铁管中,只需扭开浴盆边天鹅形状的水龙头,主人们便能足不出户地享受泉水。喜爱沐浴是罗马人的传统,美第奇族人亦继承了这一点,庄园中的浴室大得惊人,如同古罗马时期公共浴场,但远比那奢华许多。墙边白色、淡红色与天蓝色的马赛克拼出了爱神诞生的画面,维纳斯蜷卧在贝壳之中,从塞浦路斯的泡沫中缓缓升起。贵重的浴盆由葡萄牙船队跨越大洋运回的奇异石料制成,触感并非冰凉而是温热,宽敞得足以容纳两具相缠的躯体。青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两张包银的长椅,离开浴池后,他们偶尔会躺在长椅柔软的羽绒垫子上,有时相互读诗,更多时候在做/爱。爱像呼吸一样带来生命力,消解一切疲惫苦楚;安宁的喜悦泛滥着,“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不能淹没”,[1]每一种渴望都得以满足,幸福得让人想要确认自己的双足是否已离开地面。有时乔万尼会在午夜醒来,确认洛伦佐仍在他的怀抱之中。他想起从前攥着金币入眠的自己,在心中祈祷此刻永恒;他从未如此虔诚。
第六日时,卡雷吉迎来了第一位闯入庄园大门的不速之客——此前几位已被侍官用“公爵身体不适”为盾挡回。那是洛伦佐的舅舅,尤里乌斯·托尔纳博尼,他与洛伦佐进行了短暂而激烈的交谈,在黄昏时拂袖而去;此后,数辆属于美第奇家族远亲的马车停在了庄园的苹果树下,洛伦佐一一接待他们,进行具有类似轮廓的谈话,关于“愚蠢的公爵”如何新增执政团席位并将它们拱手让出。
“您如今给出一个席位,不久之后也许将给出更多……”
“您想建立什么?‘阿诺河上的新雅典’?……对于领袖而言,不切实际的幻想比残忍更危险。”
甚至有人直白地问:“难道您不想要一顶王冠么?”那人指向壁柜中的青铜头像,“想想奥古斯都的故事,您不是一直崇敬着他么?”
“也许我更喜欢恺撒。”洛伦佐答道。
“也许您的祖父已经扮演了恺撒的角色,”有人叹息着,“为什么要松开命运的手呢?”
在人前,洛伦佐一向平静而坚定,不曾为自己的决定表现出一丝悔意。而在私人的时间里,乔万尼看见他会站在露台边,遥望远方静默奔涌的河流。乔万尼走过去,将御寒的披风递给他。不远处传来洪亮弥远的钟声,而洛伦佐的声音低沉如叹息:“……如何斩开戈尔迪之结?”[2]
他从未在政事上避讳乔万尼,但乔万尼知道他希望自己避免牵涉其中。于是青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侧,知道洛伦佐无需他的劝慰或开解。洛伦佐说:“我只担心没有试错的机会。”
他的犹疑到此结束。下一刻,洛伦佐转身向他微笑,向他询问雕塑的进度:他们带来了珀尔修斯的手稿,乔万尼近日正着手制作它的蜡模。比起与人相处,与岩石周旋显然容易得多。偶尔,他会遗憾自己在这件事上无法为洛伦佐提供帮助;但更多时候,他明白各得其所才是洛伦佐希望的结果。
下一位宾客来访时,乔万尼选择留在房中,整理洛伦佐收藏的古董。这座庄园类似于美第奇家族的宝库,收藏着大量价值非凡的宝石、挂毯、雕塑与画作,简直令人想起骑士传说中恶龙的山洞。这一天他来到洛伦佐卧房隔壁,在那张庞大的布鲁塞尔挂毯下,找到了一个彩绘的桃木箱。
这是一只显然历时已久的木箱,箱面上画着圣母与圣婴,圣婴被描绘为金发蓝眼的形象,衣领上画着一枚象征美第奇家族的钻石戒指。他猜测,这可能就是家族多年前为庆祝洛伦佐诞生而定制的“出生箱”。箱里的东西很快证实了他的猜想,他看见一张张散落的画纸,炭笔线条十分稚嫩,显然出于幼童之手,下方却都认认真真地签上了洛伦佐的全名。他甚至惊讶地发现了一本印于多年前的《论绘画》,每位识字的画家学徒都读过这本阿尔贝蒂的著作。
“我也曾想成为艺术家”。他想起洛伦佐当年的话,原来那并非随口之言。
箱子的第二层收藏着许多精美的小物件,无非是镶嵌宝石的古董匕首、玉石杯与古币之类,他猜测这是洛伦佐幼时喜欢的玩具。这如同一个小小的宝藏,随着他一一将它们整理摆好,他不禁泛起微笑:他仿佛看见未来将成为公爵的那个孩子,曾经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宝物全都藏在了这里。
随即,他看见了一些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圣经·雅歌》
[2]传说中一个复杂难解的结,最后被亚历山大大帝一剑斩开。
第32章 七(3)
他看见一沓画纸。炭笔勾勒人物形象,红粉笔表现肌肉色调,潦草地从不同角度画着耶利米、以西结与约拿等几位《旧约》中的先知。在这间吕底亚宝库般的房间、这个存放洛伦佐从小到大的宝物的木箱中,它是如此粗糙而格格不入。
这些画纸下方潦草地签着作者的名字:乔万尼迪博纳罗蒂。
他每年所作的草稿数不胜数,乔万尼怔怔思索片刻,终于忆起它们的来历。他在大陆各地均有一些艺术家朋友,时常通过信使交换彼此的想法。如果没有记错,这沓手稿原本已寄往科隆,暂居那里的纽伦堡画家阿尔布雷希曾将自己几幅版画的复制品赠给了他,于是乔万尼将这些为教皇墓草拟的手稿向他寄去,作为回礼。
但它们怎么会跨越莱茵河,来到洛伦佐手上?
“尊贵的殿下:难以形容您的来信使我感到多么荣幸……感谢您的礼物。我已将您提及的博纳罗蒂先生的画作一并送到信使手中……希望您能满意。”画稿中夹着一张信纸,落款正是阿尔布雷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