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修建枝丫的园丁听见他们的声音,远远向公爵致礼,接着朝乔万尼举起花锄。
“小伙计,”他大声说,“好久不见,终于回来了!”
“瞧瞧这是谁?”果树下挎着篮子的妇人应和着,向他挥舞手臂,“我说过什么?我就说他会回来的!——你是什么时候进城的,乔?”
乔万尼向他们报以微笑。他曾经的工作间就在柱廊正对着花园的一侧,从前时常在休息时帮助老园丁侍弄花木。远远地,他看见喷泉后方的那片茂盛的黄杨林,其中的几棵正是他当年亲手植下,如今已高了十寸有余。
他留意到许多细微的改变。排列成家族姓氏字样的绯红欧石楠代替了巴库斯铜像边原有的白茶花;无花果树边种上了两列土耳其橡树,他猜这也是来自船队的礼物;主喷泉中原先只有一尊尼普顿,如今他的女儿们已环绕四周,水流从她们高举的陶罐中飞跃而出,在日光中熠熠如银。是谁替洛伦佐制作了这些新雕像?——他们也像他一样曾获得公爵的赏识么?
隐秘而小心地,他再度将目光移向洛伦佐的侧脸:公爵也并非一成不变。他仔细地观察他,像画家观察被临摹者一样。这一次他注意到更多细节,洛伦佐不再束发,深金色的鬈发自然地垂落在肩上;曾经饱满的脸颊轻微地向下凹陷了,使他的面容多了几分肃然与持重。他也对园丁和仆妇笑了笑,随即留意到乔万尼的视线,紧绷的目光柔化了,落在青年颊边。
“说说你的事。”洛伦佐说。
“您指的是?”
“所有。”洛伦佐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我很好奇。请不要感到拘束。”
乔万尼深吸了一口气。这五年来他的经历并非乏善可陈,甚至丰富得足以编成一本游历歌集。他谨慎地选择了故事的起点,知道这一定是洛伦佐感兴趣的部分。最初一年,他沿着大大小小的城邦向东前行,途经博洛尼亚、费拉拉和拉文纳。筹措了足够的旅费之后,他搭上威尼斯的商船,跨越海洋远赴希腊。赫西俄德的黄金时代早已不复存在,他所亲眼见证的是黑铁时代里神庙与卫城衰朽的残垣,唯有山川与海域仍一如既往,厚重、沉默而安详。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希腊,抚摸帕拉斯和密涅瓦的原名,寻访神话中祂们曾出现的地方。在柱石巨大的阴影里,他为千年前的古老神祇们画了整整一箱素描,即使最后这些画纸已散佚各处,古老的形象却已熔刻进了他的眼睛里。
“爱琴海真的那样美么?”
“的确十分壮观,殿下。”
“我只见过威尼斯的海。浑浊的青色巨浪,曳行的贡多拉让水道看上去和阿诺河没有两样,”洛伦佐说,“爱琴海——诞生过也葬送过英雄的海域,真想亲眼看看。”
乔万尼露出微笑。“有朝一日,您会的。”他说。
“或许吧。太难了。”洛伦佐摇头,“佛罗伦萨是我的伯利恒,也将是我的髑髅地。我可不是你这样的自由人。真让人羡慕。”
对话的间隙里,洛伦佐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乔万尼。青年已彻彻底底是一副成年人的眉眼,身上混合着忧郁与坚毅的气质。从前——那已像是很久以前了——少年寡言如同鱼市上的海蚌,颇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撬开他的外壳。但在谈起特定话题时,他也会变得多话,灰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星辰、钻石或是其他璀璨的东西。而如今的他已能优雅自如地与人交谈,如若披上锦袍,就是一位最合格不过的廷臣。
是什么——是谁打磨了他?他想。
“我听说你从未在银行中支取财物,”洛伦佐望着前方,“那么,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分别时的那枚徽章仍沉在阿诺河底,如今大约已成了一块废铁。乔万尼沉默片刻,说:“大多数时候,还好。”
“其他时候呢?”
“困难是不可避免的。”他答道。
洛伦佐侧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了一丝温度。
“你知道我很乐意听听。”
当美第奇不再是他的保护人时,世人眼中的乔万尼•博纳罗蒂只是一位稍微有点名气的年轻雕刻家。在离开这层铠甲之后,他才发现所处世界的真实面貌。庸俗、贪婪、邪恶的世纪,曾有神父这样批驳这个时代,而他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意大利的累累疮疤。最初的一年,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承接小型的订单,制作小爱神或小天使这类讨人喜欢的雕像;即使暂时无人愿意聘请他,他也有其他的谋生方式,比如,为富人们读诗换取报酬,他的拉丁语和希腊语知识足以让少见的人们将他当作学者。然而,在那些战乱频仍的城邦,知识与艺术一样被人轻贱,人们将名画连同橡木画框一起从墙上拆下,扔进壁炉燃烧取暖;将青铜巨像送入熔炉,铸成城墙上的炮筒。偶尔,会有好心人允许他睡在他们滴水的廊下,他用旧毯子和铁火盆取暖,吃着只配被端给刽子手的食物。
他简要而节制地谈起过往,避免引发任何不必要的怜悯。洛伦佐立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在城市里都这样——那么更糟糕的时候呢?在野地里时呢?”
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生气:“像荒原里的圣约翰,吃的是蝗虫野蜜?”
“没有这么糟糕。”
“是吗?”
长得略显突兀的时间里,乔万尼没有说话。
“都过去了。”他说。
“美第奇家族的朋友不该经受这样的磨难。”洛伦佐说,“这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想向乔万尼走近一步。乔万尼看着他蜷起的手指,洛伦佐看上去仿佛就要伸手攥住他的衣领。他紧紧地逼视着面前的青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即使这样,都不愿意接受我的馈赠?为什么不写信回来?然而这些都不必问,他自我放逐的理由,两人都一样清楚。
这不是一个适合旧事重提的时刻。直到正午的钟声猝然响起,他们像广场上的鸽子那样被惊动了,猛地各自别开视线。洛伦佐无声地摇了摇头。
“您呢?”
他回过头去。乔万尼专注地注视着他,目光仍是温和的:“您做了些什么?”
微不可察地,洛伦佐松了一口气。他笑了:“就在你的面前。”
他拨开前方的黄杨枝叶。
一座庞然的大理石拱门出现在他们面前。绿树掩映后,是数座仿照万神殿式样而建的圆顶建筑与礼堂。乔万尼微仰起头,看见石门上方镌刻着的希腊文:美德即知识。
这是苏格拉底的格言,他当然知道。随即,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古老的学园于此刻在他面前复生。
他们向前走了一步。几名怀抱书本的年轻学生出现在他们面前,齐声向洛伦佐问好。一名蓄着浓密白须的老者随后走来,洛伦佐微笑着叫出他的名字,“瓦伦斯”,乔万尼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拜占庭那位与皇帝同名的大学者。他们望着师生一同在绿地彼端坐下,将书卷摊平在膝。空气温和宜人,弥漫着苹果花的香味,乔万尼听见他们开始朗诵《斐多篇》。白嘴鸦和麻雀从树梢上飞落,昂首挺胸地阔步走在他们身旁。
零散的弦乐声从远处传来,他从中分辨出竖琴与里拉琴的音色,如同流水般清澈明快。洛伦佐示意他向前,随他一路穿过绿影参差的柱廊,来到乐曲传来的地方。学生们穿着白袍,盘坐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正随着导师的指点拨出和弦。从眉骨和颧骨的形状看,这位年长的老师显然是位希腊人。这是他授课的学堂,而他的技艺并不止于音乐——上方的屋宇绘着栩栩如生的星图,角落里则摆放着一架用以占星的仪器,一颗银色的圆球正在铜环中片刻不息地转动。
他们望见来人,向公爵露出微笑。洛伦佐举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转向乔万尼:“我们的第一批学生。”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乔万尼点了点头。在他离去的那一年,佛罗伦萨的学园刚刚埋下地基,仅用三年时间便已将建筑造成了如今的规模,招揽到了各地的学者,这是了不起的成就。柏拉图曾想把狄奥尼索培养成“哲学王”,他是徒劳无功的,而洛伦佐至少已做到了一半——他的眼前浮现出洛伦佐在屋顶上遥指荒地时的模样,而昔年的梦想如今已成为现实,甚至比梦想中更好。
他看向洛伦佐,公爵也正回头看他,嘴角噙着微笑。
“跟我来,”他说,“有一个地方,我想让你看看。”
他们来到建筑的正立面。侍从推开沉重的青铜门,随着“吱呀”一声闷响,阳光瞬间全无保留地泄入正厅。乔万尼一眼认出了这里熟悉的建筑风格——毫无疑问属于贝托尔多,只有他才能将雄浑与雅致糅合得这样自然。满壁绘着巨大而瑰丽的壁画,描绘千年前学园繁盛时的景象,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站在画面中心,手捧书卷,远远望向来人;两列楼梯从大厅两侧斜伸而上,如同大天使平展双翼。在它们正中拱卫着一座青色大理石制成的梯形高台,它空无一物,仿佛正等待着被放上王冠。
几何线条长久映刻在他的眼睛里。乔万尼站在大厅中央,灵魂随着微风一同战栗。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座大理石台。
“……殿下。”他叹息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