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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 完结+番外 (Dew)


宫门外密密麻麻地垒着不少人群,一些人是帕齐带来的护卫,另一些自称为家族的支持者,实际只是希望当面向洛伦佐请愿的平民。年轻的公爵一向以亲民著称,这在让他获得支持的同时带来了不少麻烦。当人们对八人法庭的判决不满,或是不愿服从执政团下达的命令,就会抱着侥幸叩响宫门,要求觐见美第奇殿下。他们已在宫门外的长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数日,被侍卫驱赶便抓着墙上的拴马环苦苦支撑,坚持等待公爵出现。帕齐面向他们,挥舞着双手:“你们还在等什么?他真的病得连我们的公民都顾不上了么?惟有天主知道,他是否不过是在装病——以此躲避他的义务!”
卫兵们试图阻拦,而他的声音已无法掩盖。人们如马蝇般一拥而上,他们围在宫殿四周,高呼洛伦佐的名字,喊出自己的诉求。有些人在人群中小声指责洛伦佐,称他为懒汉、懦夫、伪善者,“交出你的头衔!”一些人大声嚷嚷着,但他们并未获得多数人的注意。
乔万尼站在几位廷臣身后,阻止他们愤怒地上前与帕齐理论。宫前阶上,帕齐仍在呐喊,每句话都如同一个口号,不断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朱利亚诺试图向民众喊话,他的声音如同海潮中的细浪,显得如此渺小:“请安静!公爵没有生命危险——”
“我们可是听说,他带回了瘟疫!”帕齐大声说。
人群喧沸。
“那不是瘟疫!”一抹恼色出现在朱利亚诺脸上,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安静!请听我说——”
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下方的民众越聚越多,不断向前挤搡,不时传来人们被推倒时发出的痛呼。卫兵们拉着铁索组成宫前的人墙,但他们就像溃堤前的水坝,已经摇摇欲坠。人们呼喊着,拥挤着,像嗡嗡飞舞的蜂群,直到有人向上方指去,喊道:“看哪,殿下!”
朱利亚诺与帕齐一同霍然抬头,乔万尼则立刻向楼梯奔去。二楼的半圆形露台上,一道身影立在那里,他只是抬起左手,下方沸水般的人群便逐渐安静,如同牧人归来时的羊群。
“多谢,”乔万尼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平静而清晰,“佛罗伦萨的人民,请给我一段解释的时间。”
久病的公爵不知何时已站在这里,宽大的朱红色锦缎外袍遮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夕阳之下,他以栏杆支撑身体,脊背仍然笔挺,手中拿着一沓这些天送来的文书。落日的炽光点亮了面容,暖光镀在他的衣领与袍边,他看上去就像罗马城内的那座雕塑,作为执政官时的恺撒。他向民众道歉,承认自己身体有恙,但许诺将在接下来几日内将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他显然已匆匆看过这些文书,一一列出了其中的重要事件,将它们分别指派给了几位执政团成员,其中包括帕齐,这让他无法再对此妄加辩驳。随后他将目光投向请愿者们——他甚至仍记得其中几位的名字,“美第奇宫的承诺永远有效,”他说,宣布朱利亚诺与波利齐亚诺将在未来几日代理他的部分职责,“我想,我的弟弟会很乐意在这段时间内为你们服务。”
最后,他向下方鞠了一躬。
“对于我带给你们的不便,”他说,“我很抱歉。”
起身后,他再次点了点头,吩咐侍从向人们分发面包与葡萄酒,名义是“感谢他们对家族的关心”。人们再度喊起了他的名字,这次是欢呼。“小红球万岁”的声浪回荡在街巷中,如同无形的旗帜。洛伦佐转身回到室内,脚下突然一踉跄,险些委顿在地。
赶在所有仆从之前,乔万尼扶住了他。他看见乔万尼的脸,似乎愣了愣。短暂的怔楞后,洛伦佐抬起手,抚平了青年紧紧皱起的眉间。
像一盏烧尽了的烛灯,他在乔万尼怀中阖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教父:此处指早期基督教中德高望众的大学者,如德尔图良、奥古斯丁等。
*这些要素指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由巴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提出的“五要素”病理说:宇宙要素、体质要素、精神要素、感染要素与毒物要素。







第27章 五(2)
黑暗像幕布那样在他眼前抖落。洛伦佐感觉有人将他放回了床榻上,像将瓷器放回展架上那样小心翼翼。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一路奔进卧室,夹杂着焦急的呼喊和零碎的低语。他试着分辨,三人、四人或是更多,管家责备女仆让他离开,而她们的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执意要去……”他试图为她们开脱,但全身仿佛被碾压在巨石之下,他无法抬手,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朱利亚诺疲惫的声音传来:“人群已经散去了。”——这让他的心安稳地沉回原处。

接着朱利亚诺向乔万尼道谢,他没有听见乔万尼的答复,猜想他的年轻人也许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医师请人们离开卧室,烧灼药草的气味弥漫开来,有人掀开他的衣领,查看是否有红斑出现。正在这时,一直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乔万尼起身离去。洛伦佐皱起眉,想立刻扣住他、拦下他,但手指只是无力地动了动。乔万尼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状,俯身拨开他汗湿的鬓发。他则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力气,睁开眼睛。

“你要走了吗?”

乔万尼听见他低声问。

他很快意识到,洛伦佐所说的“走”并不是指离开这间屋子。

他重新坐回床边,再度握紧洛伦佐的手,将他的五指都收束在自己掌心。“不,“他哑声答道,“不走了。”

洛伦佐短暂地露出微笑。他靠在软枕上,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闭上眼。



乔万尼并未食言。在那些能脱离梦魇的时刻,洛伦佐感到他始终在自己左右。长久的黑暗里,药石浓烈的苦腥味中,他辨别出独属于乔万尼的气味,像雨后的橡树,新鲜、蓬勃,又沉稳得足以令人依靠。某一日,他仍陷在昏沉之中,忽然听见女仆小声同乔万尼打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在时,殿下似乎会安定一些。”乔万尼没有说话,但洛伦佐能想象他此时的神情,是否已红了耳根,像他少年时那样?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轻盈起来,仿佛已摆脱了正在受难的躯壳。

更多时候,只是无止境的燥热与疼痛。呼吸变得十分费力,每一次都会带来刺痛。他仿佛站在一座火山口边,热烫的汗滴像滚油那样顺着他的额头和脊背淌下。偶尔,他会再度听见窗外响起人们潮水般的呼声,想要挣扎着离开床榻,却发现那只是幻觉;随之而来的是过往的憧憧残影,像鬼魂那样猝然浮现又消失。他看见幼年的他站在书房——那时还是祖父的书房中,口中含着一枚石子,大声背诵着古人们的演说词,于是时隔十余年后,唇舌被磨破的疼痛感再度回到他的口腔中。他想起他曾一共有过三位雄辩术教师,由祖父重金聘请,均坚信他将不日成为佛罗伦萨的伯利克里。当他停顿喘息时,他们会用浸过盐水的藤条打他的手心,仿佛这样能将名为懒惰的魔鬼从他的身体中驱逐出去。朗诵结束之后,接下来是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你得让所有人都喜欢你,至少能不费力地假装喜欢你。”这是套很有成效的训练,此后,大多数人都说他足够讨人喜欢,是“天生的领袖”。

他还看见少年时的自己站在市政广场的高台上。那是他第一次演讲,十三岁,祖父在当天清晨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它能带给你勇气”,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确实借它寄存了许多懦弱。那是一次完美的演说,经过精心编织的言辞与有力的手势相配合,得到下方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他却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和那些在庆典上扮成精灵演出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我是洛伦佐·德·美第奇”——这是他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洛伦佐·德·美第奇。”

最后,祖父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只有祖父总是叫他的全名,仿佛是为了无时无刻让他记住自己的姓氏。老人的脸像岩壁般沟壑丛生,锐利的蓝眼睛使人联想到鹰隼,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总是会变回那个柔弱无力的孩童。

“你在偷什么懒?”这张严厉的脸向他喝道,“起来!”

——他霍然惊醒。

片刻后,他伸手抚摸左手佩戴的那只红宝石戒指——他从不脱下它,即使在入睡时。他的指腹缓缓滑过刻着家族纹章的戒面,将它脱下来攥在手心。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干渴者捧起泉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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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中混进了帕齐的人,毫无疑问。”朱利亚诺说。

“否则民众不会这么容易失去理智。”另一人接口道,“他是有备而来,当然。问题是——他想做什么?”

一阵可怕的沉默——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知道他想做什么。

“感谢主让洛伦佐及时醒来,”波利齐亚诺喃喃着说, “否则我们的卫兵很难避免冲突。他做得很好。但我依然很担心……”

他顿了顿,说出自己的忧虑:“从前我们总是赞扬他的谦卑,但他太谦卑了。”

“我提醒过他,”米兰多拉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他不是人民的仆人,也不该是。更何况——看看我们所处的世界吧!战乱、瘟疫、谋杀、党争……我有时甚至会想,现在的人民还需要一位公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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