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卡·帕齐。”像是回应他的目光,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您有一张生面孔,我似乎不曾在城中见过您?请别介意,我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让我猜不出身份的人可不常见。”
他很少出现在社交场上,回到佛罗伦萨之后,这是第一次。但这不妨碍这个名字所能带来的猜想——弗朗索瓦·帕齐的长女,不出意外的话。
“乔万尼·博纳罗蒂。”
“啪”地一声,比安卡合上那柄绸扇:“我听过这个名字。您是一位雕塑家,对不对?”
在乔万尼回答前,她先笑起来:“别惊讶,我了解城中的每一位名人。”她骄傲地说,“尤其是聚集在这座宫殿里的名人们——每一位待嫁的姑娘都会多加留心。”
乔万尼注视着她头发上金色的桂枝;达芙涅。[2]
“您将自己比作李维娅?”[3]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箭矢上窜般的声音,大团圆形的深红色烟花绽放在花园上空,一连六次,辉光耀眼,组成家族盾章的纹样。纷纷抬头的人群中,他们仍望着彼此。比安卡对他微笑,动了动嘴唇,声音被遮盖在人们的掌声和欢呼中。乔万尼读出她的唇语:“有何不可?”
他定定地看了会一会儿,转身就走。焰火方歇,人们仍未将目光从天宇中收回,他已笔直地向洛伦佐走去。比安卡愕然地喊出他的名字,没料到他会抢先一步。她提着裙摆在他身后追了两步,在接触到洛伦佐的目光后不得不停了下来。公爵不知何时已看向他们的方向,甚至对他露出了微笑。有一刻,乔万尼认为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他在他们面前停下,向主教欠了欠身,请他原谅自己的打扰。接着他转向公爵,低声问:“能请您给我一段时间么?”
阿波罗的面具之后,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洛伦佐说:“当然。”
他如此自然地挽起乔万尼的手,宛如一对亲密的朋友。主教不情愿地望着他们离开,似乎想追上他们,最后只是在原地不断来回踱步。琴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一支慢板的舞曲,如林间流水般温柔而忧郁。而他们已走向远处。
“怎么,”他们来到林间的小径上,四周无人,洛伦佐侧身向他微笑,“您是要请我跳舞吗,这位先生?”
乔万尼侧身看着他:“可以吗?”
洛伦佐向他伸出手;一个邀舞的手势。
“……还是不了。”他局促起来。
洛伦佐低头微笑,吐息温暖,乔万尼猜他有些醉了。“我们到后面去,博纳罗蒂先生。”洛伦佐说。他们来到花园深处,细碎的星辉倒映在流水中,让它看上去就像神话中那条金沙之河。几只雄孔雀昂首阔步地走在假山间,一见他们靠近,立刻张开了尾羽。
“您怎么知道是我?”乔万尼问他。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面具。”洛伦佐笑着解开他的面具,让那双深邃的灰眼睛完整地显露出来,“伏尔甘,赫菲斯托斯。除了你,还有哪位宾客会选择这位其貌不扬的神祇?”
乔万尼摇头,也忍不住笑了。洛伦佐朝他眨了眨眼:“当然,你比他英俊多了。”
一阵静默。乔万尼竭力忽视他语气中暧昧的暗流。他想洛伦佐比他以为的醉得更厉害。
他掩饰般轻咳了一声:“我打扰您了吗?”
公爵摇头。“做得好,”他说,“这场谈话早该结束了。如果你晚来一些,斯特罗齐也会缠上来——原本我打算和他谈一谈,但他今晚喝得太醉了。”他皱了皱眉。
“也许还有一些女士。”
“你是指帕齐小姐?我看见你们站在一起。”洛伦佐摇了摇头,笑了,“这是你打断我们的理由吗?——其实你也不遑多让。注意到斯福尔扎夫人了么,扮成密涅瓦的那一位?她在偷偷看你,你没有发现吗?”
他忽然向乔万尼靠近了一些:“她一直看着你,用那种……歆慕的目光。”
“您怎么知道?”
洛伦佐回头看着他。
“因为我也是。”
风摇动黄杨树叶,雨滴般沙沙作响,此刻即使是安菲翁[4]的琴声也不会比它更动听。他们来到火炬的辉光所不及的地方,群星复现,高悬在远方深蓝色的天幕。乔万尼凝视着他。星光浸润了洛伦佐的眼睛,它们亦同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他祈求这不是一句玩笑。
“您醉了吗,”他低声问,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在发颤,“殿下?”
“这取决于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乔万尼踌躇了一阵:“我带您回去休息。”
“……”洛伦佐看着他,几乎是叹息般地说:“傻子。”
他感到心脏很不均匀地窜动起来,如同受了诅咒的钟摆,或者像发狂的兔子。一对男女嬉笑着路过他们,洛伦佐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引到一堵树篱前。修建成迷宫式样的高灌木同样是法王引领的风尚,如今四面树篱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屏障,他们默契地穿过层层绿墙,就像下雨时躲入山洞的动物。两人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站在迷宫中心。
喧嚣与嘈杂被全数屏退,唯有星光在场,无声落在他们身旁。
“有时候,我不明白你在等待什么,”洛伦佐说,“如果你还有任何顾虑——请告诉我,现在就是时机。”
他低头盯着洛伦佐,而洛伦佐同样看着他。
“比安卡将你称为奥古斯都,”顿了顿,他说,“朱利奥是你的提比略[5]么?”
洛伦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怎么想?”
他说出那个答案,仿佛它已经在他心中盘踞许久:“朱利亚诺。”
洛伦佐看着他,看上去无奈又欣慰:“我该称赞你的聪明吗?”
并不难猜。深夜行踪怪异的朱利亚诺、他对小朱利奥异乎寻常的关爱、朱利奥令人瞩目的发色……让人不难想象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未婚青年爱上了城中的贵妇人,碍于青年家族的权势或是别的什么,她的丈夫没有阻挠;碍于教会与法律,他们不能结合。于是青年无子的长兄收养了他们的私生子,隐瞒了孩子的身份,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奥尔西尼夫人也赞成你的决定吗?”
“凯特?是的。”洛伦佐摇摇头,“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对子嗣并不在意。她允许我与她保持我想要的关系,我从未进入过她的房间,她就像我的妹妹——当然,她才十五岁,甚至不清楚缔结婚姻与成为妻子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在她来得及意识到之前……”
他抽了一口气,乔万尼握住他的手。他凝视洛伦佐的目光逐渐柔软起来,仿佛有什么从他心上蜕去了,如同揭去一道旧伤疤。
“你是在要求我的忠诚吗?”稍顿,洛伦佐望着他,“现在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即使它曾将我气得不轻:不会再有任何人。”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娶任何一个人。我曾有过一位不幸的妻子,不必再为躲避猜测而结婚;我已有了朱利奥,不必再去制造一些‘合法的后代’。我的朱利奥不会有继母,美第奇宫不会再有女主人,哪怕我这一支从此绝嗣。”
“那么,你呢?”他接着说,目不转睛地盯着乔万尼,“在你回答我之前,你要考虑好了。这一次,一旦越过这扇窄门,我将不再允许你后退。”
他看见乔万尼弯起嘴角。黑发的青年笑起来,一个前所未有的舒展、轻松的微笑。微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他伸出左手,平举在两人之间。
“我请求你的忠诚,正是因为,”他安静地望着洛伦佐,“——你早已拥有我永恒的忠诚。”
他展开手。一条深蓝色的绸带,正安静地卧在他的手心。
洛伦佐看着他。
——五年前,经过一个混乱的夜晚,他在宿醉醒来的清晨发现自己遗失了一条发带。头疼使他完全无法回忆起自己将它落在了哪里,这也根本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直到数年之后,有人使它失而复返,连同另一些他以为早已遗失的东西。原来那些东西亦和它一样,仍然鲜亮如新,如同奇迹。
仿佛失语,洛伦佐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一个字。他盯着那条发带看了一会儿,抬起头。
“哦,”他只说了两个字,“乔。”
面具落在青草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不知是谁先靠近的,他们将对方用力地拉向自己,嘴唇压在彼此唇上,如同落在木柴上的火星。无需阿里阿德涅的线团,[6]他们快速离开迷宫,穿过人群回到宫殿。来到阴影下的那一刻,他们牵起对方的手,谁也没有再放开。门被莽撞地推开,他们相拥着走进洛伦佐的房间,倒向铺着天鹅绒的大床。洛伦佐拿过那条发带,将它绕在了床头苦像的双眼上。
他们对视了一眼。乔万尼感到洛伦佐的嘴唇再次压住了他的。于是天国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奥古斯都:即屋大维,罗马皇帝,将罗马由共和国变成帝国。下文紫边托加袍是古罗马时期元老的服饰。李维娅是他野心勃勃的继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