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伦佐昏睡时,乔万尼每次路过书房都能听见谋士们压抑的辩论声,这些争执往往能持续整整一天。当公爵醒来后,争吵的阵地便移至他的床边,乔万尼会在这时主动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太阳进入白羊宫后,天气逐渐温暖起来,有几日甚至称得上燠热。迎春花攀上窗缘,送来微弱的香气和绿意。或许是主听见了人们日复一日的祈祷——乔万尼曾数次看见朱利亚诺跪在祈祷室中一圈又一圈地拨动玫瑰念珠——洛伦佐慢慢地恢复起来,和万物一同在春天复苏。
每日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他能强撑着维持清醒,开始不顾众人反对批阅积压的文书。最开始时,乔万尼会在一旁为他注墨,为他寻找需要的律令条文。接手这样的事情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他们配合得如此自然,洛伦佐没说什么,反倒令一旁的书记官手足无措。一连过了数日,洛伦佐才对此表态。“把利比的差事还给他吧,”他说,向一旁侍立的书记官看去,眼中带笑,“我们的雕像更需要你。”
“也别再教皮蒂文法了,”乔万尼离开房间前,洛伦佐补充道,“会有合适的人教他的。你应当有更有价值的事去做。”
乔万尼一怔,随即笑了。
于是他回到那间落满灰的阁楼,召回闲散多日的学徒。家族早已为他备好一块大理石,罗马时期开采,硬度与光泽都足够优良,使他们不必再次前往采石场。他们很快将它切割好,并确定了正式的图样。从清晨到黄昏,两人一刻不停地埋首工作着。直至傍晚时,他会返回美第奇宫,如果洛伦佐忙碌,他会留在楼下,帮助上门的客人鉴定他们收藏的古代宝石和绘画——他来到佛罗伦萨的消息早已在城中传来,人人都想见见这位据说颇受教皇和公爵们宠爱的年轻雕塑家;其余时候,他坐在洛伦佐身边,两人偶尔会下一局棋,他和洛伦佐一样是位优秀的棋手。没人对现状有任何不满——也许他只是只字不提,但是——他已经十分知足。
入夜后,他有时会和波利齐亚诺一起散步,欣赏花园中陈列的古代雕塑。有许多新藏品是他过去未曾见过的:用红石刻成的玛尔叙阿斯、抚琴的阿波罗与被劫掠的珀尔塞福涅,它们光滑的表面在月光下散发着一层轻薄的银光,幽静、纯洁而典雅。夜色清朗,早开的花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夜莺则在枝上婉转啁鸣。使得深夜的花园中仍不乏漫游的人们。有一次,他们遇见了正牵马离开马厩的朱利亚诺。看见他与波利齐亚诺时,朱利亚诺年轻的面容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丝窘意。他很快掩饰过去,向他们微一点头,随即从后门向西离开。
临近宵禁,其余宅邸的宴会也早已结束,即使是公爵的兄弟也不该在此时轻易离开。乔万尼看向波利齐亚诺,学者露出微笑,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清晨,当乔万尼即将离开宫殿时,他再次遇见了朱利亚诺。
美第奇兄弟的身形与面容均十分相似,两人都是一头金发,身形修长,如同一对双生子。朝阳尚未完全升起,熹微的晨光下,远远望去,他险些以为那位刚刚从后门进入、正从马背上翻下的人是洛伦佐。乔万尼站在廊柱边,看着朱利亚诺向他走来,也许是碰到了街道旁拂下的花枝,他暗金的发绺上还沾着露水。朱利亚诺向他笑了笑,匆匆低头离开。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乔万尼闻到他身上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气味——产自科隆的百合花香水,一盎司的价格贵比黄金,每一位佛罗伦萨贵妇人的新宠。
他望向朱利亚诺逃离般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酒馆伙计口中的那位“美人”是怎样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提到的酒馆伙计详见第零章^^
8月2日已用修改版替换了部分原章节,主要是五和十二(上)加了一丁点新内容,对后文情节有一点影响
第28章 六
“我想,是时候作出一些改变了。”洛伦佐以此作为他陈词的尾声。
他将双手搭在膝上,平静地环视身前的谋臣,目光一一掠过他们神色各异的面孔。他们中的大多数看上去十分震惊,其中有两位甚至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米兰多拉似乎迫切地想说什么,正沿着地毯上的无花果叶纹样来回踱步,酝酿合适的言辞。另一人走过去“砰”地一声关上书房的窗,仿佛窗外的微风和椋鸟会将秘密偷走一般。洛伦佐对这样的场面并不外:他已做好面对诘难和质疑的准备。
稍顿,他将目光投向波利齐亚诺,于是他的朋友和谋士站起来,声音低沉:“我请求您能更谨慎一些。”
洛伦佐颔首,示意他继续。
片刻之前,他向书房中的众人坦陈了自己的设想:增加两个执政团席位,让更多“我们之外”的人参与进来。表面上,佛罗伦萨最重要的执政机构是由公民轮流参与的“七十人议会”与投票选举而成的“十二人执政团”,而实际身处这座城市的人们心知肚明的是,平民议会早已形同虚设,他们仅能享受“参与”的虚影,作出的决议几乎不会对实际决策产生任何影响。
而几乎全部由贵族组成的执政团中有七人是美第奇家族的旁嗣、朋友或“仆人”,洛伦佐本人更是地位至高的“掌旗官”,没有一项决议能在违背家族意愿的情形下达成。这在使家族享有权柄、让洛伦佐本人成为“无冕之王”的同时,也造成了诸般弊端。党争从未像现在这样激烈:其余五人从未甘于服从这一体系,近几年,在帕齐家族的煽动下,他们在决策时有意站在家族的对立面,隐隐已形成了第二个派系;另一些为家族扶植的人则肆无忌惮地滥用职权,人们不断质疑他们财产的来源,认为他们贪污了城邦的税金……即使是洛伦佐也无法保证他们绝对清白。他们既缺少应有的能力,亦不具备崇高的美德,一旦公爵失位,便如同失去指引的蜂群,除了嗡嗡作响外一无是处。
他早已对此心怀忧虑,此前已对谋士们发出暗示,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因这次卧病而使他看见的种种弊端。停滞的公务、聚集的人群,没有人该成为一个共和国运转的关键,人的身体如此脆弱,如果他突然死去,佛罗伦萨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请原谅我,殿下”波利齐亚诺说,“我们现在取得的成果建立在柯西莫殿下多年的奠基之上。如果这样,无异于将其拱手让人。”
“我们的成果?它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看看现在的制度吧——抽签选出执政团成员,但谁都知道从选举袋中拿出的会是谁的名字。谁还记得我们名义上还是共和国?如果现在不变,之后——不久后敌人们将怎么称呼我们?——数十年后,书吏们又将怎么称呼我们?僭主、暴君、独/裁者!”
洛伦佐抬头看向发言者。那是位新晋的年轻人,看上去约和乔万尼一般大。洛伦佐记得他的名字,尼科洛,不久前刚刚加入他们之中,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书房会议。果然,波利齐亚诺低喝道:“尼科洛!”
“我必须说出来,先生。”青年分毫不让,目光中闪动着逼人的锐气,“如果可以,请您用您的依据反驳我。”
他期冀地看向洛伦佐,试图寻求公爵的支持,而洛伦佐并未回以注视。公爵倾听着,神情平和,几近波澜不惊。这是他一贯的角色——他投出石子,并观察涟漪。
“我知道您一直向往希腊传统,将伯利克里时期的雅典视为榜样。那是黄金时代,当然,我们也正是一直这么教导您的。”米兰多拉向公爵走近了一步,“但是——请原谅我——我们现在已与那个时代大不相同了,您明白这一点。在许多方面,我们已比那个纯朴的世代复杂太多。您负责着比雅典城更多的子民,面临着更多的攻讦;您将角逐的不是一片海域,而是整个世界。包括宽广的、陌生的新世界……就在上个月,卡斯蒂利亚的船长已经从那片热土带回了整船的黄金!——真是难以想象……”
“但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上汲取智慧么?我敢说,我敢发誓!再过十年、百年、甚至下一个千禧年的人们都将继续认同他们的观点!”尼科洛说,“有的东西是永不过时的,他们不朽,就像太阳。”
“——我们可以了解它、学习它,但他们有时并不适用。”学士辩驳道。
有人附和着:“黑暗时代以来,谁面临过如此多的机遇和挑战?这是特殊的世代!”
“可自由与共和一直是我们的传统!是它们,它们才是我们的城邦被称为‘伟大’的原因!”尼科洛抬高了声音,就像一只鬃毛怒张的年轻公狮,“共和的传统已经在我们的城市里延续了近四百年,先生们!看看这四百年中野心家们的下场吧!它们也想独占这个城市的荣光与财富,可是——看看两百年前,那场褴褛汉们的起义;或者,就看看不久之前被放逐的阿尔比齐家族,正是柯西莫殿下签署了他们的流放令!我们难道——”
“谢谢您,尼科洛先生。”洛伦佐温和地打断了他,“请您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