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呵,胆子大了,敢光明正大地顶嘴了。
周敛在心里冷哼一声,板着张脸,十分有一门之主的威严:“不洗也可以。”
怀里一空,沈梧自他的怀中抬起头来,眼尾红得几欲滴血,眼眶却是干的:“没什么好哭的。”
“外边根本没有什么阵法,是么?”
周敛眼神一闪:“是 。”
沈梧又笑了笑,目光落在虚无的某个点上,又不动了。
周敛看着他,明知道他的神魂已被谶语花彻底地禁锢在了他体内,这一刻,却总有种他的灵魂正在悄然消逝的错觉。
他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为来源不明却真实存在的恐慌笼罩,下意识地趋前一步,却没勇气做什么大的动作,只是轻轻地抓住了沈梧的手腕。
沈梧于是忽然惊醒过来似的,眼睫颤了颤,目光缓慢地转到他脸上,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事,大师兄不必担心。”
这恍惚的眼神如一记闷锤重重地砸在了周敛心上,疼得他呼吸都停了一瞬,直至现在他才恍然明白,他没法安慰沈梧,并不是因为他天生口拙说不出温暖漂亮的话,而是此时此刻,什么话都毫无用处。
任谁来面对这种境况,都只会深刻地体会到语言的苍白无力。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最终也只憋出了两个字:
“阿梧。”
“啊。”沈梧闭着眼扯了扯唇角,没对他这句话作出反应,好半天后,才睁开眼睛,道:“大师兄,你能过来点么?”
其实这时周敛已站得足够近,小腿前侧已经顶上了椅子,但他什么都没说,退了一步,绕过椅子,径直走到挨着了沈梧的地方才停下来,问:
“做什……”
“么”字还未出口,便被沈梧环上他腰间的手一巴掌拍成了碎片。
周敛顿时哑了。
与方才那个拥抱不同,这次沈梧抱他抱得很紧,脸则埋在他腰腹处,隔着看似累赘繁复实际上却不怎么厚的衣裳,周敛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每一次呼吸。
而后他听见沈梧低得像是喃喃自语的声音:“为什么是我?”
沙哑的,混着一丝鼻音的问句,一下子就把周敛心里的那点无措打散了。
沈梧还在茫然地,轻声问:“世间作恶多端的人何止千万,小恶不断的人尚且有个容身之所,为什么偏偏是我,就不行?”
周敛把他这段话一字不漏地全听在了耳里,淡然的神色里当即裂了一条缝,一只手摸到沈梧的脸,就要把他捞出来:
“沈梧?”
沈梧死死地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道:“我何曾做错过什么!”
“为什么啊?”
为什么偏偏是他,想得到的都落空,曾拥有的都失去。
活了二十七年,居然一无所有。
这一句为什么,十年前发现谶都现状时,他没问;十年后人不人鬼不鬼地与周敛重逢时,他没问。
直到此刻。
他以为他只有回忆,没想到只是他以为。
连回忆都是假的。
周敛被他问得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收回手,下意识地回抱住他,手在他背上搓了搓,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还有我。
他道:“若是累了,我便先带你回去,好么?”
沈梧一动不动地埋在他怀里,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进去,好半天,才道:“我要去找云谢尘。”
周敛愕然道:“什么?”
沈梧一字一顿道:“我要去找云谢尘。”
说着他推开周敛,欲站起身来,身子方才离开椅子不到一寸便不稳地晃了晃,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目光涣散了一下,紧跟着猛地一低头,“哇”地吐了一口血。
这时节谁还顾得上什么讲究,周敛本能地要去扶住他,却被沈梧挡住:“我没事。”
周敛当时就想扔一面镜子让他好好看看自个儿此刻是个什么鬼样子。
沈梧坐着缓了一会,目光渐渐又恢复清明,拿袖子抹去唇边血迹,低声道:“长梧子前辈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处?”
周敛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一记闷棍把他敲晕,而不是和他讨论这些事,但磨蹭了片刻,他还是不怎么情愿地道:
“他让我引你去见他,这应是一个原因,不过依我看,八成还有别的缘由。”
沈梧敛目思索了片刻,向他伸出手:“劳驾,大师兄可否扶我一下?”
周敛瞪着他,在“扶他起来”和“把他打晕”两个选择中间左右为难了一下,万般不情愿地伸了一下贵手,把他拉了起来。
沈梧站起身后便挣开了他的手,缓步行至墙边,食指在上边揩了一把,什么都没揩着。
指腹依然干干净净,连一粒灰尘都没沾上。
他心里渐渐有了底,回头对周敛道:“禁制与阵法会被光阴磨损,不至于过了二十年,此处还是这样整洁。若我所料不错,云谢尘既然用阵法把此处保护了起来,理应会定时回来看看。”
他又问周敛:“大师兄见到长梧子前辈时,是在何处?”
他说话时已褪去了方才的颓然和痛苦,吐辞清晰而有条理,若是不看他苍白得过分的脸,倒真跟平时无甚区别。
周敛道:“就在方才那个地方,我见到他时,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坐了多久,人都快被花瓣埋住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他与沈梧昨天方才到,长梧子又不是隐身随时跟在他俩身边,怎么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行踪,更不可能一早便在谶都等着他们。
沈梧笃定道:“他在等云谢尘。”
只是还有一点,分明从前在朏明,云谢尘找上门来时,长梧子的态度是回避的,且若真如他想的那样,云谢尘会定期回来,那长梧子想见他,机会多得是,为何偏偏是在今天才……
他脑海里蓦地划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待他仔细去想时却又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只能作罢,按下了心头隐隐的不安,看向周敛,道:
“我要回去,大师兄你要跟我一起么?”
周敛哼了一声,道:“我若不带你去,你难道自己能认路么?”
沈梧照例对他这些不中听发动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法,丝毫不受影响,凝视他片刻后,反而微微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不是方才的强颜欢笑,眉眼微弯,嘴角上扬的弧度是周敛见惯了的,恰到好处的温柔。眼睛里却好像多了点别的情愫,隐在长睫落下的阴影里。
周敛心里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琢磨透,沈梧便已垂下了眼帘,道:
“那就麻烦大师兄再给我带一次路了。”
第57章 豁出去
仍是那一口井边,长梧子还呆在原地,他跟前却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修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脸上的神情是十年如一日的悲天悯人,说话时不疾不徐,带着抚慰人心的味道:“师兄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周敛一眼看到那人,便飞快地一把捞住沈梧的手腕,往后退了一步。
沈梧对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周敛紧紧地盯着他:“我会帮你,可若是打不过,你切记不要硬来。仇我们可以来日再报,我只要你活着,听见了么?”
沈梧眼波微动,才要说话,就又听周敛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打晕了。”
沈梧沉默了一下:“我尽力。”
“不许尽力。”周敛简直是蛮不讲理地道,“是必须。”
沈梧便道:“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得实在太快,偏从表情上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周敛纵是不信他,短时间也想不出旁的法子,只能在心底打定主意,实在不行,那时他就直接把人打晕了好了。
十年前他做不到的,他就不信,十年后他还是做不到。
只这片刻功夫,那边云谢尘与长梧子已寒暄完毕,眉眼含笑地望向了这边,声音如春风拂柳,雅而温柔:
“二位师侄既然已经到了,何不出来一见?”
周敛知道此人的修为高过他和沈梧不止一筹,却并不怎么害怕,他只是怕沈梧会跟此人拼命,因此,很淡然地便先一步踏出出现在了云谢尘的视野里。
也接触到了长梧子猛然望过来的视线。
他知道长梧子是在问:“我不是让你带着你师弟走么!”
他轻车熟路地忽略了,听见云谢尘笑道:
“二位师侄好。”
便也神色冷淡地点了点头,敷衍道:“云师叔也好。”
云谢尘面色不变,他像是对自己所作所为已经败露一事一无所知,又看向沈梧,诧异道:“多年不见,沈梧师侄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丝真切的怜惜。
周敛立刻推翻了方才的算盘,就冲这句假惺惺的话,他今日便是拼了命,也绝不会让他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