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梧也不太确定,主要是不敢相信这种天大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这得踩多少回狗屎啊。因此就保守道:“约莫是有谣传的因素。”
周敛的目光在他和花之间来回打转,半晌忽然淡然道:“能不能心想事成,试一下就知道了。”
他说得相当在理,沈梧一瞬间差点被他带进了沟里,跟着点了点头,而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等等!什么叫“试一下”?
不一会,周敛就身体力行地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试一下”。
他拈起那朵花,张嘴欲言,又像是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顿了一下,才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道: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念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略过中间几段,凝视着沈梧,背诵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此人一平到底的诗文选诵结束,在他掌心盛放的花立时就像即将燃尽的火堆,猛地光华大放,转瞬凋零。
那乍现的光也如火光一般温暖灼热,一瞬间模糊了周敛的面孔,只有眉眼更加清晰,笼在辉光下,宛然如画。沈梧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稀薄的笑意,隐含期许。
沈梧有一瞬间的失神,心尖像是被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用翅膀擦了一下。
随即画中人倏地抬手遮住眼,恼怒道:“这什么玩意?!”
那是他方才拈花的手,此刻已空无一物。
沈梧顿时就清醒了,盯着那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连指甲都莹润如玉的手,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败家子啊!
周败家浑无知觉,走过来,打量了他一下,眉目舒展开来,矜持道:“可算是没那么碍眼了。”
碍眼的沈梧:“……”那真是对不住。
周敛又探了一下他的脉搏,眼中隐有自得:“脉象也平稳些了。”
沈梧:“……”唉。
沈梧不吭声,决定隐瞒他的脉象向来很稳定这一事实。
周敛不满他的消极应对:“为何不说话?”
沈梧不忍戳破他眼下的轻快心情,左右身体也没出什么差池,想来所谓“心想事成”只是后人添于其上的谣传,这花既然出现在这徒有其表的秘境里,大概也跟它一样,没什么大的用处。便微笑道:“多谢师兄。”
而后话锋一转:“不出意外,外间应该已经天亮了,大师兄是要在此处歇息片刻还是?”
他的意思自然是早点离开为好,可周敛一夜没合眼——虽然他修为日渐高深,一个月不睡也不打紧。只是沈梧知道他这个师兄有多娇气,一夜没睡,只怕是哪里都不得劲。
周敛一派淡然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选自《诗经》的《小雅?天保》,是大臣祝颂君主的诗,不过周敛(作者)莫得文化,就断章取义地用了,不要学!
第31章 是刀!
尽管依他们推测,此刻应该早已天亮,但大概是因为身处秘境,并不见天光透进来,仍是天黑的模样。抬头看时,墨蓝的夜空里只飘荡着丝丝缕缕的云雾,没有一丝星光。
像是所有的星星都掉下来了。
又像是沈梧记忆里的,谶都的夜空。
沈梧不知怎么,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与方才那种着凉了的感觉不一样,这寒意由内而外的,自心底缓缓地渗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有星宿,方向十分难以辨明。别说是沈梧这种路况稍微复杂一些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便是周敛,也只能勉强把握大致上的方位。两人行走在光中,却如暗夜行路,只能摸索前进。
人生地不熟的,周敛走着走着就没了耐性,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要挨在一起,眼神也愈发焦躁,仿佛一个没控制住就要大发脾气。
过了好一阵,他才察觉到周遭环境发生了变化,他们依然处在那一片绵延不绝的,静谧而柔和的星光里,可是挂着星星的树,好像变矮了。
他凝神四顾,透过彼此重合的光晕,看见了一丛又一丛的杂乱树木,似乎是近年才长起来的,枝条都很细瘦。其下的荒草也不如别处茂密。
他还看见了掩盖在重重树影下的,黢黑影子。
那是爬满了青苔的,颓圮的篱墙。
这荒山野岭之地怎么会有人烟?
周敛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沈梧,一眼便见他脸色苍白,他心里划过一丝异样,正欲张口询问,沈梧已猜到什么似的,冲他笑了一下。
是周敛十年来,看过无数次的笑容。
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此时再看沈梧,便又发现他的面色只是正常的白皙,似乎方才丝毫血色也无的病态苍白,只是柔光映衬之下造成的错觉。
周敛不动声色地收回呼之欲出的担心的话语,横眉竖目地训道:“都这时候了,还笑。”
他移开目光,不经意间地扫过四周,余光中又捕捉到了一大片与这森林极其违和的黑影,将将放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不是如方才那般的一堵孤零零的墙,而是一大片连在一起的,在光阴经年累月的腐蚀之下,早已坍塌了大半,看不出原貌。它们静默地伫立在星光之下的阴影里,分明不会说话,周围也没有声音,周敛却一瞬间,错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来自久远岁月的,模糊的呓语。
周敛无端地一阵紧张,向沈梧靠近了一步,微微张开手,横在了沈梧身前。
沈梧又对他笑了笑,眼底盛着一汪星光,看起来十分的沉静。
周敛连别扭都顾不上了,他此刻看这个传闻中一无是处的秘境,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轻松。隐在灿烂辉光下的影子如同伺机行动的幢幢鬼影,随时会将他们拉入无尽深渊。
他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压着嗓音,几乎是用气声附在沈梧耳边说:“跟我走。”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便瞥见沈梧身后无声袭来的一道黑影,那看不清面目的东西速度极快,不过瞬息就到了沈梧背后三寸之地,而后它举起了手——如果它有手的话。
周敛的瞳孔剧烈收缩,几乎全凭身体反应,一把扣住沈梧的肩将之拎到了一边,下一刻朱明出鞘。
他害怕之下,直接灌注了全部的灵力,朱明掠过空中时甚至擦出了尖锐的轻响,光华大放地插入了那东西的脑门里。
效果也是惊人的,那黑漆漆的一团玩意毫无抵抗之力,当即化成了一堆稀烂的东西,落在地上。
有惊无险地捱过此节,周敛微微松了口气,后知后觉的一阵脱力,一个没留神差点软倒在地,强提着一口气把朱明召回来,拄着剑才没当场给沈梧行大礼。
眼下仍未安全,谁知道那鬼东西是不是只有一个,尽管依方才的表现来看,那玩意虽然长相有点恶心,实力并不恶心,是个徒有其表的东西。但万一来了一批呢?
他驱使体内仅剩的灵力,缓解了一下四肢的乏力症状,一抬头见沈梧像被吓住了似的,迟迟没有反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此刻毕竟不是教训师弟的好时机,他便把这事暗暗记下,将沈梧带上朱明,御剑前行。
只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实在贫瘠,从未经过这般阵仗,即便再三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心急之下也难免失了方寸,逮着一条路便想也不想地顺着走。
好在沈梧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倒也没有给他添乱,只是像个傀儡似的,呆呆地任他施为。
没命地疾飞了一会儿,忽觉豁然开朗,周敛定睛一看,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连汗都要下来了。
那杂乱丛生的树木已不再是主角,取而代之的是一户户人家,那星光点缀其间,乍一眼望过去几乎要叫人生出万家灯火的安宁感。
居然还有一户“生前模样”挺气派的人家门前种了一棵石榴树,无人摘的硕大红果儿挂满枝头,平添了几分喜气。
只是灯下没有人。
这一点喜气也变成了翻倍的阴森鬼气。
周敛驱使朱明落地,握在手中,紧贴着剑柄的手心已沁出了细密的汗,另一只手却还紧紧地攥着沈梧。
他不自觉地低喃出声:“这是哪儿?”
身边一个声音轻轻地说:“这是我家。”
沈梧许久没说话,周敛猛听此声,一瞬间简直白毛汗都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向沈梧,道:“你说什么?”
沈梧冲他微笑,映着细碎星光的眼睛依然那么沉静,像是一潭清泉——而周敛终于发现了,他竟然看不透沈梧眼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