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府里就有风言风语传开了,说周家少爷与周家的生意相克。
周父未必信,可当长梧子提出可以带周敛走时,他还是可有可无地点头允许了。
周敛儿时可不是如今这般模样,皮的很,周父不管他,下人不敢管,他便每天都要掀三次瓦。
又因为体弱,一直没有个正式的名字,直到送他走的那天早晨,长梧子带他去向周父告别,周父才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想到前不久下人跟他告的状,随口就取了个名字:周敛。
长梧子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身份,在周家待了十多年,始终是个驼背的账房先生,大家都叫他“吴先生”,没个具体的名姓,也没说要带他去哪里。
可即便如此,周父还是同意了。他赶着去处理生意上的事,甚至没多问一句。
随意得像送出去的是一只猫或一只狗。
所以周敛才没对周夫人出手,同心锁同心,可那个人,哪有什么心。他对自己的子息尚且如此淡薄,何况对他人。
第27章 取字
在无霜城停了七日,两人又启程去了谶都。
马车出了城,周遭便渐渐安静下来。周敛挑开车帘望了望路旁景物,轻声道:“我日后,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他脸对着窗外,沈梧只能瞧见他的后脑勺,看不见他的表情。尽管他将心比心,这应是一件伤心事,可周敛如此,大概也不需要他的安慰吧?于是他便“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周敛静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他说这话时保持了他一贯的冷淡风格,沈梧却不知为何从中听出了些许极微弱的怅然,心里一动,手落在他小臂上拍了拍,道:“日后,若是大师兄想家了,我定会同你一起来的。”
周敛坐回来:“没什么好见的。”
他望着沈梧,似是忽然起了谈兴:“阿梧,不如我给你取个字吧?”
沈梧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只道:“大师兄?”
“嗯,”周敛凝眸回望他,眼睛许久不见眨一下,以便让沈梧看清他开始结霜的眼神,“不乐意?”
沈梧:“……”我还未及冠呢。
虽说表字并非由特定的人来取,父母,师长均可,但私心里,他更希望由父亲来为自己取字。
且尽管只看脸,周敛很少有什么表情的模样仿佛是很正经,可这一看就是一时兴起的提议,也让沈梧不是很放心把自己的字交到他手里。
周敛见他没有反驳,便自欺欺人地认为他同意了,强行忽略了小师弟并不自然的笑脸,闭着眼睛开始琢磨。
想了许久,还真叫他想出了些名堂来:“鸣凤栖青梧,小师弟你既名‘梧’,不如便取字‘鸣凤’吧。”
沈梧无奈道:“大师兄……”
周敛:“你不喜欢吗?”
沈梧怔了怔,还是如实道:“倒也不是。”
周敛了然道:“不是不喜欢,可又不接受,想来便是不喜欢我这个做师兄的了。”
什么叫胡搅蛮缠,这便是了。沈梧脑仁疼,只好道:“我尚未及冠。”
周敛见招拆招,十分冷静:“不妨事,先定下来。”
好像也没错。沈梧一时找不到其他的推脱之词,憋了一下,道:“大师兄为何如此执着?”
周敛不满:“本师兄还想问你呢,不就一个表字,你为何就不肯听我的?”
是啊,不就一个表字吗。沈梧哑然,不知为何总觉得此番光景似曾相识,心里愣是不愿妥协,只是含糊道:“到我及冠之时再说此事,可好?”
“不好!”周敛斩钉截铁地否决了,面上仍是冷冷清清万事不萦于怀的淡漠模样,“哪个知道你及冠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也许那时我不在你身边呢?”
那小师弟的字,岂不是由别人定了。
沈梧沉吟片刻,方要说些安抚他的话,周敛又自我否定了:“不成,你及冠之日,我准定会在。”否则,再怎么预定都是无用的。
沈梧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修行之事,愈往高深处,岁月便愈是容易被忽视。谁知道到那时他二人还会不会在一处。
不过周敛这话他倒是爱听。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
沈梧起身掀起车帘子的一角,一眼便看到了车前立着一个穿着周家下人衣裳的男人,正在与车夫交涉。
周敛也凑过来,非要跟他在一个地方挤,把没留神的在沈梧挤得往边上倒了一下,问:“何事?”
那男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大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哦,”周敛不感兴趣地放下了帘子,屁股仿佛粘在了软垫上,纹丝不动,“母亲有事何不趁我在家时同我商量,眼下我已出了城,可还要赶路呢。”
“这……小的也不知,还请少爷您行个方便。”
“不行,”周敛一口拒绝,“还是您给我行个方便,放我过去吧。”
那男人慌忙道:“大少爷这话可折煞小的了,小的哪敢挡少爷的路,可……”
沈梧望着周敛,低语道:“大师兄当真这般不愿意见?”
“那也没有。”周敛非常无所谓的样子,未几又皱了皱眉,不高兴道,“我方才才说再也不会见到他们。”
沈梧:……
大师兄真的很爱面子了。
他又探出头来,冲那下人道:“大师兄身体不适,不宜见风,烦请转告夫人,不必忧心,她所担忧之事,不会发生。”
谁知那人却很有点装聋作哑的功夫:“那小的去请夫人过来。”
沈梧噎了一下:“你……”
“郎君和少爷且稍候。”言罢,便一溜烟朝路边亭子跑去了。
沈梧木了一会,感觉这下人的做派十分眼熟,一时仅有的一点怒气也消了,哭笑不得地扭头看向周敛,见他果然是面无表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嘴角下撇的弧度较平时大了些,露出了端倪。
这是生气了,沈梧驾轻就熟地就向他妥协了:“要不,这便直接走了?”
周敛眸光微动,张嘴却装模作样地训他道:“为人怎能如此不实诚。”
“行罢。”沈梧从善如流,“那便不走了。”
周敛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的失落,于是迁怒道:“你是墙头草么?”
“她已经过来了。”沈梧指了指外边。
周敛也发觉了,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扭过头,脸对着车壁,蛮不讲理道:“你就不能装作不知么?”
沈梧想了想,迟疑道:“不能吧。”也忒假了,好歹修行了七载,纵是个榆木脑袋,也该开窍了,哪能别人都到了自己五尺之地了还没发现呢。
这种事情上你倒是挺实诚的,周敛板着脸想,他师弟可真是个榆木脑袋。
周夫人被丫鬟搀着,不胜娇弱地走了过来,温柔道:“敛儿。”
周敛心里不痛快,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淡淡地应了一声:“母亲。”
周夫人望着他,欲言又止。
可惜周敛随他师父过了十多年与世隔绝的日子,修仙还没修出个名堂来,眼睛已先瞎了一半,向来不会看人眼色的,八风不动地端坐着,毫无挪动一下尊臀的意思。
二人便隔着道半遮半掩的帘子无言对望。
周夫人耳聪目明,比不得他迟钝,先熬不住,道:“你我母子多年未见,可否与我至别处一叙?”
周敛眉目不惊:“外面冷,儿子身子弱,受不得凉,母亲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此话一出,沈梧也忍不住隐晦地看了他一眼,修行多年,无病无灾,还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也不知是哪里弱了?
周夫人也沉默了一下,道:“此事与你父亲有关。”
周敛漠然道:“与我无关。”
周夫人捏着手帕的手指一紧,讪讪道:“敛儿……”
周敛:“嗯。”
不等她再说别的,又来了一句:“儿子还要赶路,母亲若无要紧事,便请回府吧。”
说罢放下帘子,送客的意味极为明显,车夫看着周夫人,为难道:“这位夫人……”
周夫人哪里顾得上他,急急道:“那日,可是你……”
车内传来青年平静的声音:“是。”
女人的表情顿时一片空白,哑了半晌才艰涩道:“那你……”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自己被一道无形的劲气推到了一边,车夫见机忙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世界终于重归安静,周敛十分畏寒似的,把手缩进袖子里,靠着车壁坐了一会,又不知不觉地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