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掐的只是个最低级的法诀,且是个半成品,烘个头发都不够,也就能唬一下什么都不懂的凡人,譬如沈梧。
他恼恨小崽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试图找回面子:
“修行岂是易事,有些人一辈子也摸不到门。”
言下之意,虽然他也没有,至少他看到了。
沈梧很给他面子,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道:“大师兄自然跟旁人不同。”
对于他的崇拜,周敛很是受用,这才放柔了声调,道:“你便是再不开窍也不要紧,师兄会保护你的。”
矮团筋连个子都不怎么长,可想而知在修行上的天赋,委实令人堪忧。
沈梧不知他何出此言,便礼尚往来道:“我也会保护大师兄的。”
周敛心说拉倒吧,别太拖我后腿就是我的好师弟了,面上却不显,难得善心大发地,不想打击小崽子的心。
沈梧看着比他这个正式踏入修途的人要激动多了,主动地跑过来给他捶腿:“大师兄要不要早些歇息?”
周敛昏昏欲睡,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又一皱眉,道:“我怎么觉着你胆子越来越肥了?”
声音渐低,竟已睡了过去。
沈梧到了嘴边的一句“师父有给你换了仙剑吗”顿时无处安放,只好化作一口气,呼了出来。
第14章 就是偏心
然后这般过了一年,周敛拿着的,依然是那把丑丑的不足三尺的木剑。
周敛就成天抱着这么一把外形与他极不相称的剑参悟剑法,得亏与他相伴多年,潜移默化之下,这截木枝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本质的改变,否则寻常木头风干这么多年,只怕早已碎成了渣滓。
到了他十六岁那年,长梧子依然没有给他换剑的意思。
这时周敛的个子又已拔高很多,兴许是修行之后,天地灵气入体,无时无刻不在涤荡体内杂质的缘故,周少爷长得越来越好。
他自己是个没什么大追求的懒人,按理说应该往绣花枕头的方向发展,常年习武却给他添了一点少年侠气,哪怕是软骨头似的瘫着,乍一看也只叫人错以为他周身散发着慵懒的贵气,而忽略了此人五色灿烂的外表下包着的,其实是一包稻草。
也因此,他佩着那把外形伤眼的木剑时,看着便愈发滑稽。
毕竟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周敛几番暗示无果,又拉不下脸来明示——那跟求人有什么区别。便决定自食其力。
胐明商业繁荣,打铁铺子也有好几家,这天得闲了,周敛便拉着沈梧去这些铺子里精挑细选了好几把。
周敛不穷,周敛有银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周家少爷把打铁铺子的镇店之宝都买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沈梧觉得大师兄走路都带着风,心想大师兄果然是天纵之才,才一年就修为有成了。
长梧子知道后居然也没说什么,周敛轻抚爱剑的剑身,低声道:
“师父可是手头紧?”不然怎会连把剑都买不起。
长梧子看了他一眼,目光含愁。
他这眼神仿佛是地主在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儿子,周敛莫名觉得没面子,又把抛在一边的沈梧拎出来:
“小师弟,你怎么看?”
沈梧常年在师父与师兄之间两难,骑墙都骑出了经验,露出一个懵懂的笑,不吭声。
周敛斜了他一眼,道:
“小小年纪,心眼忒多。你腔子里是个蜂窝在跳么?”
沈梧从善如流:“自然是大师兄说的有理。”
周敛不满,微微蹙眉:“我有这么好糊弄么?”
沈梧否认:“没有。”
周敛便也没了撩闲的兴致,专心拨弄他的剑去了。
沈梧心道,这不是糊弄过去了么?
打铁铺的镇店之宝,乃是一把百煅钢为身,千足金作柄,缠着红丝带,镶着绿宝石的无双宝剑。伙计把这柄剑吹得天上人间仅此一把绝无仿品,周敛瞧瞧它华丽流畅稳甩自家那把破木剑好几条街的样子,又感受了一下它沉甸甸的分量,爱意顿生,直接买了。
财大气粗得价都不讲。
然后他几下就把这天上人间仅此一把绝无仿品的绝世名锋祸害成了一小堆破铜烂铁。
周敛愣在当场,偏他面皮薄,还不能发作,只是僵着脸强装无事。
长梧子:“敛儿不必伤神,你如今已勉强可算是一个修士,凡铁再是百锻,也必然经不住你的搓磨,你就当,就当是花钱买了个教训罢。”
周敛倒是不心疼钱,但长梧子出现得这么及时,怎么看都像是专门掐着时间来看笑话的,他于是说:
“这钱师父出?”
长梧子断然拒绝:“不可能。”
又道:“明日就是阿梧的生辰了。”
周敛还沉浸在自己被骗了的羞耻感里,闻言恍惚了一下,感受到拂过面颊的风已带了几分凉意,道:“是。”
所谓修真无岁月,每日都是昨日重现,这样的生活过久了,难免会忘了今夕何夕。周敛连自己的生辰都经常忘记,别提他向来不大看得上眼的沈梧了。
不过话是这样说,生辰礼还是要送的。往年都送了,今年漏了,万一小崽子以为他对他有意见,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怎么办。
可是他又确实忘了买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爱剑的残骸,冷静地想,不如就把他修仙生涯中第一把自己买的剑送给小崽子好了。
虽然碎成了好几截,拼一下就好了,剑柄还是黄金做的,去当铺里也许能当一些钱。
他正想得出神,就听长梧子慢吞吞道:“为师已决定,明日就开始带阿梧修行。”
周敛吃了一惊,心想时间过得这样快?那小崽子居然都要满十五了!
长梧子:“为师观他这几年习剑颇有小成,便赠他玄英宝剑作为生辰礼,敛儿你觉得如何?”
周敛忽然觉得脑子里什么地方被堵住了,不太清明,脱口问道:“阿梧几岁了?”
长梧子:“明日刚好满十岁。”
周敛沉默不语,抿起嘴唇。
长梧子:“有何不妥吗?”
周敛幽幽地望着他,目光发寒。
长梧子这才仿佛意识到不妥似的,欲盖弥彰道:“敛儿莫要多思,师父绝非偏心眼。这样,明日为师也把你应得的灵剑给你,如何?”
不如何。
周敛终于确认了,他这个五行缺德的师父,今日就是来戳他心窝子的。
这就很容易勾起他这个做徒弟的,欺师灭祖的渴望了。
于是沈梧十岁生辰那日,饭后,应召进长梧子的书房时,长梧子身侧的案几上已摆了两柄剑。
剑未出鞘,长约三尺,剑首绑着红色的剑穗。
见他进来,长梧子提起其中的一把,道:
“此剑名为玄英,是为师为你准备的生辰礼,阿梧看看,可还满意?”
沈梧愣住,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长梧子催促:“为何不接?阿梧不喜欢吗?”
沈梧缓缓皱眉,忍不住怀疑他师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问:“师父为何赠我此剑?”
长梧子看着比他还要惊讶:“从今日起你便要正式跟着为师修行,没有个趁手的灵器怎么行?”
沈梧一听更不想接了,他是亲眼看着周敛怎么跟长梧子百般暗示而不得的,他可了解他师兄的性子,那样露骨的暗示对他而言已是极限,可师父却始终装聋作哑。
他差点都要跟周敛一样,以为师父委实是穷到连一把剑都拿不出的地步了。
可现在这是什么!
他按捺下腹诽,提醒道:“师父,我才十岁。”
长梧子忧郁的眼睛里透出慈祥:“为师知道,正是修行的好时候。”
不等他接茬,又道:“为师手酸,你快接着。”
话音未落便信手一抛,沈梧不得不伸手接着。
入手但觉一阵冰凉,让沈梧想起踏入修途的那个暮春,长梧子带他走的时候,牵他的手也是冷得像一坨冰。
剑鞘是朴实无华的,难掩剑体本身的锋芒。未曾出鞘,仅外露的三分剑意便已锋锐至此。玄英玄英,果然有冬之冰冷肃杀的意味。
沈梧肉体凡胎,不多时就觉得扛不住,正欲放下,长梧子又拿起了另外一把剑,道:
“此剑名朱明,赠给你师兄,他在生我的气,阿梧替我给他,可好?”
沈梧手一抖,一瞬间还以为师父拿错了,给他的其实是朱明,不然他为何会觉得手中剑忽然烫了起来。
他理了理思绪,师兄十五岁才修行,他十岁就开始了;师兄旁敲侧击而不得的灵剑,师父第一天就随随便便地给他了。
若他和周敛易地而处,他会怎么想?这没法解释,偏心都偏出圈儿了!
他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各种兄弟阋墙朋友反目的故事,花样繁多,浮光掠影地闪过,晃得他眼晕,低头看剑都看出了重影,差点以为那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