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敛便习惯性地掏银子,买完终于觉得不对,因为他此时已然撑住了,沈梧看着只有他一半多点大,没道理吃得比他还多。
他于是低了低头,终于舍得赏沈梧一个眼神,便见他两手抓满了东西。有几样倒是不见了,鉴于小崽子此刻恍惚的状态,周敛不认为那是被他吃掉了,想来大概是,抓不住,掉了。
得亏他一直提着他领子,不然人走丢了都不知道。
察觉到他停下来了,沈梧抬头看了他一眼:“大师兄?”
周敛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沈梧隐隐觉得他心情欠佳,下意识地便想安抚一下:“怎么了?”
周敛是不愿意让一个小崽子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的,但他眼下又确实不高兴,总不好憋着自己,憋坏了怎么办,因此他决定采取一些迂回的方式,他目光落在沈梧抓了满手的糖葫芦糖画上,一瞬间如同被什么附体似的,迂回道:
“既然不吃,就别要,何必浪费钱财?”
才几两银子,算什么钱!周敛懊悔极了,认为自己一定是近墨者黑了,告诫自己以后要离师父远点。
沈梧听他语气不对,仿佛是在掩饰什么,想了想,道:“大师兄你吃。”
周敛闻言低头,猝不及防对上小崽子明润黑亮的眼睛,耳边听到的是软乎乎的声音,铁石心肠这一刻也有了些许触动,他对比一下自己七八岁时的光景,自认这个年岁的孩子最是叛逆讨嫌,有什么东西哪怕是丢了喂狗也不乐意送人,可他小师弟却愿意给他,可见这小子平时不声不响,心里对他却是景仰非常的。
他对这一番心意十分受用,郁气顷刻间消散了大半,只是看着那山楂表皮的糖都化了的糖葫芦,实在是下不了嘴,遂敬谢不敏道:
“不必。”
又觉得如此冷淡地对待这样一个仰慕自己的小孩,未免叫人不忍心,便又说:“你可还有什么想吃的?抑或想玩什么?”
沈梧略一思索,道:“大师兄可以带我去听说书么?”
谶都是很崇尚修仙的,百姓们也爱听,几间茶馆里坐镇的说书先生,都藏了一肚子的货,随便走进哪家,都能听到某村某樵夫不慎掉下悬崖结果获得不世奇缘的故事,听多了,就连东街的算命先生,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了。
只不过跟他的修仙经历实在有很大出入,不排除是风土人情不同导致的差异,沈梧就想去听听朏明的说书先生,是怎么讲修仙的。
不,不太好。
周敛蹙眉,微微颔首:“可。”
然而进了茶馆才发现,朏明的说书先生,并不讲修仙。
连续进了三家茶馆,上头坐着的老先生,都要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地讲国师与圣上那些年不得不说的传奇故事 。
从最后一家茶馆出来后,沈梧站在街头,不由得陷入了迷茫。
国师是谁?比御剑乘风来去自如的仙人还要厉害吗?
周敛问:“还要去何处?”
沈梧失魂落魄地摇摇头:“回去吧。”
周敛带着他在这热闹喧嚣还充斥着一股各种气味混合而成的难言味道的场合里三进三出,早已到了爆发的边缘,路上还在想,为何他作为被喜欢的那个,还要受这样大的委屈,闻言便看了他一眼:“算你知趣。”
沈梧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也没力气猜,闷头跟在他身后,心里还在纠结,朏明人都不喜欢修仙的吗?
两人各怀心事,渐渐远离了繁华的街道,到了巷子口。
忽听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只听那西玄剑君厉声喝道:‘兀那魔头,你犯下那等滔天罪孽,如今落在本尊手中,本就是因果报应,还不快束手就擒!’”
沈梧猛地停住。
周敛好不容易有点回温的心情瞬间又结了冰。
沈梧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眼睛亮闪闪地,循着声音四处张望。
最终仰起头,在墙头上看见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形容颇为落魄,一身粗布短打也不知是偷穿了那个大人的,松松垮垮,一眼就能看出不合身,补丁也是一个叠一个,亲密得不分你我。他坐在墙头,双腿自然地垂下来,左边布鞋上醒目地破了一个洞,露出了看不出颜色的袜子。
然而他看着却并不在意,怡然自得地摆弄着一双草编的小人,煞有其事地过招,嘴里念念有词,居然还编得像模像样。
沈梧遍寻修仙说书而不得,正是心情低落的时候,乍见同好,一时间天都亮了,连隐约往鼻子里飘的特殊气味都不在乎了,痴迷地看着少年唱念俱佳地表演。
也不知当真是少年讲得太好了还是他太久没听了,他竟然渐渐入了迷,少年停止“说书”了也没注意到,直到:
“哎,你在那做什么呢?”
沈梧一激灵,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骤然醒过来,第一时间便感到天色暗了不少。
他忽然有些心慌,周敛并不是个好相处性子,所谓忽冷忽热,冷是结冰,热也不过是结了一半的冰,叫他这样等,他怕是要生气了。
结果一回头,却只见到空荡荡的路面和一堵蜿蜒而去的墙,哪里有他那脾气不好的师兄。
头顶又是一阵笑:“找什么呀,人早走了。”
他又抬头去看,少年扔了草人,手在墙头一撑便利落地往下跳,他裹了那一身肥大得有些累赘的衣裳,身姿居然还极为潇洒轻捷,像只灵动的燕子。
然后燕子轻捷地崴了脚。
沈梧多少还是懂一点人情世故,少年跳下来时明显有显摆的意思,知道这种时候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便道:
“你方才说得真好听。”
少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脸也像刚从灶肚里钻出来的猫一样脏兮兮的,笑起来却是阳光灿烂的模样:
“是吧,英雄所见略同啊。”
沈小英雄露出一个害羞的笑。
然后少年向他摊开手掌。
沈梧:“?”
少年理直气壮道:“赏钱啊,你去茶馆听人说书,不得给赏钱吗?”
沈梧下意识地就想回他一句你又不是在茶馆里说书,幸而及时把住嘴,老实巴交地把长梧子给的二两零花钱上交了。
又因为两手都抓满了东西,腾不出手,便只好请少年代劳拿一下,空出一只手去拿银子。
少年不客气地接过了,指尖划过他掌心,留下一道黑乎乎的印子,而后抓着银子上抛,接住,听着金银碰撞的声响,不自觉地就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眼角余光扫到他,又连忙收敛,朝他晃了晃手里的一大把零嘴,道:
“这也是赏给我的吗?”
当然不是……沈梧惊讶道:“你喜欢吃吗?”
少年就很高兴似的猛点头:“喜欢!我想吃糖葫芦很久了。”转而很低落地一撇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呢。”
既然如此,沈梧看了一眼那些糖葫芦糖画的小棍上,少年留下的印记,垂下眼帘,安静地答道:“你喜欢的话,就都拿走吧。”
“当真?”少年看起来开心得要手舞足蹈了,眼睛也亮晶晶地看着他,“都给我了吗?”
师兄会不会不高兴啊,沈梧心里没底,但对上少年格外灿烂的笑脸,却还是不由把头点了点:“嗯!”
随后便觉得手里一松,剩下的零嘴也尽数到了少年手里。
沈梧:“?”
少年浑无抢了他人东西的自觉,还在那兴高采烈地说:“小兄弟,你真是个好人,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沈梧短短七年的人生里,遇到这种事还是头一遭,明明他已经给钱了,二两银子够买好多糖葫芦了,这少年却还要来抢他的。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爹爹的教诲,提了提僵硬的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
虽然少年在夸他。
少年又说:“你也爱听修仙传奇吗?明日我也给你说可好?不收你钱。”
沈梧闻言,眼底又起了一点蒙蒙的光。
少年再接再厉:“后天也给你说!”
沈梧开始左右摇摆。
少年十分热情:“咱们交个朋友吧,如此一来,以后你听我说书,都不要钱。”
沈梧想象了一下那幸福的光景,终于不再心疼周敛给他买的零嘴,转而犹豫自己是否太占人家便宜了:“那怎么好意思……”
少年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就是这样了,明日此时你再来此地寻我,我等着你啊!”
又说:“对了,小兄弟如何称呼?我叫,”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弯成人畜无害的弧度,“我叫温香。”
对方步步紧逼,沈梧招架不住,懵懵懂懂地说:“我叫沈梧。”
“沈梧弟弟。”温香一巴掌拍上他的肩,留下到此一游的记号,“天色不早了,你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不好,快回家吧。”
沈梧被这只叽叽喳喳的燕子吵得头晕脑胀,晕乎乎地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