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宿遗祯知道无论怎样,时间总还会前行到这一刻,时间会停在苍铘命劫来临前的一刻,叫他二人接受考验,在生死和离别间抉择。
命轮不可逆转,因果早有定数。
宿遗祯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这样伤离别过,痛得不能呼吸。他揪着自己的领口,泪水断了线似地往下掉,恨自己无能为力。
“宿师弟。”秦兮瑶站在他身后,默默喊了一声。
宿遗祯肩膀一僵,回头看去,秦兮瑶的眼睛红肿得像两盏灯笼。他道:“秦师姐,你在这儿呢。”
秦兮瑶:“嗯,我来找你。”
“师姐,他在浮屠塔那儿呢,你去看看吧。”宿遗祯勉强爬了起来,自嘲一声“哭得真难看”,便靠在了树上。
秦兮瑶:“我就是从师尊那儿过来的。宿师弟,师尊的龙角,你拿去吧。”
沾着血的龙角卧在秦兮瑶玉白的手心,宿遗祯却连多看一眼都不能承受,他心里头像针扎一般,一下一下地跳着痛。他调整好呼吸,转身就走。
“师弟!”秦兮瑶道,“龙角已经断了,拿去!”
宿遗祯倔强得很:“我不要。”
秦兮瑶:“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赌气,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何必呢?你有你付出的方式,师尊也有他为你付出的方式,你们何必一定要互相辜负?”
宿遗祯苦笑:“师姐,不是互相辜负,而是上天辜负我们,是命轮辜负我们。”
秦兮瑶:“纵然知道又如何?人之力量毕竟渺小,你还能上天去砸了命轮不成?听话,把龙角拿去,师姐不忍心看师尊罹难,自然也不忍心见你罹难,你别任性了。”
不是任性啊,是太过了解苍铘。龙角中承载着苍铘的神力,如果一根就能摆平丹元的吸食那前世的陆拾遗必然不会含恨死去。如今纵然龙角已经断了一根,他也决不能收下,否则苍铘还会想尽办法折断另一根,他绝对会。
宿遗祯不解释,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苍铘宫。他跨上白马疾驰而去,一路上任凭风尘掩埋,一次头也没有回过。回到了山居,宿遗祯冲进屋里就开始收拾行李,对杜若道:“收拾东西,我们走!”
杜若慌了,拦着他问:“大佬,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我们去哪儿啊?”
畅言也打着手势:不久之前龙在天上飞,他怎么样了?
宿遗祯不敢去想龙撞倒浮屠塔的事,只应付着答:“他还没死,但是我们再不走的话他就铁定活不长了,你们快点各自收拾东西,这就走。”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耽搁,赶紧回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宿遗祯把白萝卜拴在了花架旁,摸了摸它的面罩,依依不舍道:“好伙计,你就别跟着一起走了,你喜欢飞霜,留下来和它在一起吧。”
白萝卜不情愿地扬蹄嘶鸣,宿遗祯笑了:“怎么,不喜欢飞霜,喜欢我?那行,我带你走,但是先跟你说好,运气好的话三五年内能回来,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这就是诀别。”
白萝卜犹豫了一瞬,马蹄在花架上踢了两下,有点撒娇的意味。
“有了媳妇忘了娘,真是没出息的马!”宿遗祯拧了下马耳朵,最后又抱了抱马颈,说了句,“再见,帅小伙!”
……
两天后,苍铘携同两大护法来到了山居,已然人去楼空。
他震断门锁抢步进屋,棺材还在,三人只带走了衣物用品。马鸣声起,苍铘走出竹屋,见到飞霜和白萝卜正在情意绵绵地亲热,触景生情,心中愈发苦闷。
“尊主,桌上有留书。”关河令将信件交递给苍铘,苍铘看了之后不动声色地将其叠好,收进了袖里,但关河令发现,他的指骨已经握得泛白。
苍铘道:“关河令,把马带回宫中,江上弦,随我去潜悟寺。”
潜悟寺中,宿遗祯跪在佛相前合手,虔诚跪拜,问住持:“弟子从前并非信徒,只因爱人信奉真佛才会来此,真佛是否会怜悯弟子?”
住持说:“真佛慈悲,怜悯众生,众生之中自然有信众,也有非信众。”
宿遗祯掸掉白袍尘灰:“我所求之事是为伤人伤己,真佛可会答应?”
住持:“是伤人伤己,还是救人救己?真佛普济众生,济众生之身,也济众生之心,你若要作恶,自会去求恶,不会求真佛。”
宿遗祯笑了,再次跪伏:“多谢。”
“大佬,大佬啊……”杜若眼眶红了,“你再想想好不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一剃度可就回不了头了,你真要当和尚啊?!畅言,你劝劝你家少爷啊!”
畅言的眼眶也红了,忽地扑进杜若的怀里,肩膀微微抽动。于是杜若“哇”地一声嚎了起来。
“……”宿遗祯揉着眉心,“你俩还行不行了,我就剃个头发能怎么样,又不是剃掉头!”
杜若嚎啕:“剃度就是不行,那是当和尚啊,你个六根不净的当什么和尚,你真不打算要你家龙了吗?你怎么这么狠心……”
宿遗祯:“滚滚滚,滚外边去!”
住持拿过剃刀,再次询问:“施主可下定决心了?”
宿遗祯:“弟子已经下定决心,请大师为我剃度。”
住持点头,剃刀划过长发尾端,削去一掌长。
“啊!!啊!!大佬啊!!”杜若眼睁睁看着宿遗祯的长发掉落在地,竟比他还心痛,每一剃刀的落下都伴随着杀猪般的哭嚎,仿佛住持削的不是宿遗祯的头发,而是他杜若的皮。
宿遗祯无奈道:“杜若你能不能滚出去?畅言,把他带出去。”
畅言很听话,推着杜若就出了门,宝殿内顿时清净了不少,众佛门弟子全部如释重负。
苍铘和江上弦二人落地之后就见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若,苍铘登时手脚都麻了,以为宿遗祯性命有碍。他抓着杜若劈头就问:“宿遗祯呢?”
杜若擦了擦眼泪,看见眼前人通红的眼睛,心里头一咯噔,抽噎了两声答道:“大佬、大佬在里面呢,在剃度,快去拦他,还来得及!”
苍铘瞬间消失在他面前,再出现时便是在宿遗祯的身后。他看见了地上的断发,一撮撮一片片,刹那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在剃度,他铁了心要离开,他知道走到天涯海角都无用,于是选择剃度来表决心。
“你当真这么狠心吗?你对我就能这样无情?”苍铘轻言轻语,像是怕吓着宿遗祯。
宿遗祯不回答,只对住持道:“弟子知道自己六根未净,但愿意尽力一试,请大师继续。”
苍铘闻言怔然后退半步,低喊一声:“宿遗祯。”
宿遗祯:“弟子从今往后不涉尘世,参禅悟道,皈依佛门,礼拜真佛。”
苍铘喃喃:“宿遗祯……”
住持的剃刀横上一绺发根,苍铘忽然吼道:“住手!”
宿遗祯从蒲团上站起,转身时已是面容沉静如水,佛字写于眼中。他双手合十微微鞠躬,对苍铘道:“我意已决,你回去吧。”
苍铘上前抓住他手臂,紧紧捏着不肯放松分毫:“我不准,你听见没有,我不准!”
宿遗祯:“你非得逼死我?”
苍铘恍然松手,他袍袖展开,有风从其中涌出,一口棺材忽然出现在宝殿中。苍铘道:“宿遗祯,你最宝贝这口棺,你若执意要出家,想必是已经下定决心要了断尘缘,那我劈了这口棺便也无所谓了,是不是?”
宿遗祯眸光微动,答道:“是。”
于是苍铘抬手,徐徐落在棺材盖顶,只是还未发力。他在等宿遗祯开口说“不要”。
宿遗祯终于开口,他说:“动手吧。”
苍铘心伤已极,掌中发力,“轰”的一声响之后,棺材碎成满地木渣。
宿遗祯的神色变也未变,转身跪回蒲团,对住持道:“对不住,请大师继续。”
苍铘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真佛,他很想一掌劈开一切,劈了这个为宿遗祯剃度的住持,劈了这座真佛宝殿。但他不会。他在意的是宿遗祯的决定,他已经得到了对方的答案。
他才发现,在这场感情中,宿遗祯从来都是主动方,而他一直在被动地承受。宿遗祯要他,他就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宿遗祯不要他,他就永远得不到所爱所求。
面对他表面上的强势,宿遗祯永远有办法拿捏,因为他才是掌握了对方软肋的那个人。
苍铘跨出宝殿,化龙飞走。
宿遗祯跪坐在地,愣了半晌,直到听见住持的声音:“施主,人已走远,且请自便。”
宿遗祯怔然抬头,眼中已布满血丝,他再次跪拜真佛:“真佛慈悲,请原谅弟子。弟子六根未净,还不配遁入空门,这便离去。”
他拾起发带,将只剩尺把长的头发束在了头顶,自己摸了摸,像把刷子一样。杜若还在院子里抽噎,趁机抱着畅言不撒手,宿遗祯拍了他一下:“爬起来,别再揩我家小畅言的油了。”
“大佬!大佬你想通了啊,太好了!”杜若果真爬了起来,不揩畅言的油改揩宿遗祯的油了,抱着人就不放,腿还往人腰胯上骑。
宿遗祯立马推开他,骂道:“有完没完了?我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啊,有夫之夫!滚滚滚。”